胡杨礼赞-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喀喇昆仑山脉无尽的冰川,为山脚的人类送来了奔腾的冰雪融水。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绿洲。有绿洲,就会有人生存、聚居。受到雪水眷顾的叶尔羌河,进入中流后,放慢了脚步。河水流过之地,枯草返绿,野花盛开。一路向东北,奔袭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河水失去了喧哗的声势。然而在看不见的河床之下,水流仍源源不断,滋润了沿河的胡杨林。
胡杨,被视为“叶尔羌河之花”。早在6000万年前,它们已经屹立于这颗蓝色星球,并逐渐演变为荒漠河岸林中最主要的树种。在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地带,胡杨遍布。沙漠河流流到哪,哪里就会有胡杨的踪迹。
千年以来,胡杨与沙漠在南疆的土地上进行了持续的斗争。胡杨进,沙漠退;沙漠扩大,则胡杨退。根据测算,一千年来,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南延伸了将近100公里。上世纪50年代开始,位于喀什市巴楚县叶尔羌河流域胡杨林面积曾锐减近三分之一。
胡杨林,是绿洲人类与茫茫大漠之间最后的屏障。胡杨守卫了沙漠边缘的人类,人类也有足够的理由去守护它,这是巴楚一代又一代护林人的由来。县域内夏马勒、夏河两大林场为代表,在此孕育了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胡杨林。
对于这片宝贵、迷人的沙漠森林,护林人倾注了大半辈子的爱和心血。《新民周刊》找到了两位“60后”护林人——穆太力普与窦和平,他们都有着超过30年护林生涯,胡杨几乎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守卫千年胡杨
夏马勒胡杨林场,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离巴楚县城46公里。
在夏马勒林场,护林人每一天的工作是高度重合的:临近中午,简单吃过午饭,带上馕和水,两三人一组,分头进入胡杨林中。等到从林子里出来,通常已经是下午8点。在祖国最西边的喀什,日出日落都晚。夏天晚上11点,太阳才缓缓落下,所以传统语境的“晚上8点”在这里是下午。
根据穆太力普与窦和平对《新民周刊》的讲述,他们的日常护林工作被勾勒为三件事:防火,防偷猎与检查胡杨。
和其他森林防护一样,防火从来都是必不可少。零星的一点火苗,就可能招致不可挽回的损失,尤其是无法修复的胡杨林。南疆的冬天虽不像北疆暴风雪不断,但户外依然寒冷。而为了防火,在户外烤火取暖这件事也是护林人从来不敢想象的。
相对于贫瘠的沙漠,胡杨林是生态宝库,是野生动物生存的乐园。小如野兔,大如野狐狸或者野猪,护林人已经见得太多。在胡杨林以外,这些野生动物成为了护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
护林人保护小动物,小动物的脚印也为护林人追踪出没于林中的陌生人类提供了线索。“巡逻时有时候见不到人,但会看到陌生的脚印。什么是陌生的脚印呢?就是那种完整的、没有小动物踩过的新鲜脚印。我们自己人早先的脚印,会有小动物反复踩过,但新鲜的脚印是完整的,提醒我们,有护林队以外的人进了林子。”窦和平告诉《新民周刊》。当有陌生人出没,护林人会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详细地记录出现的时间和具体位置。
当然,对于胡杨的检查更是必不可少。从出生后,窦和平就和父母生活在夏马勒林场。在胡杨的见证下,他从自在的少年慢慢变成大叔。16岁时,窦和平已经是正式的护林员。38年过去,他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林场里各种年纪的胡杨都有。护林人不光要盯着老胡杨、大胡杨,也要看刚长出来的小胡杨,关注这些年轻生命的生长和发育。他们依据树叶的繁盛程度,判断是否有虫害和疾病。假如有胡杨生病了,他们记录,然后上报,等待无人机从空中打药。早年打药都是人工,随科技进步,这件事不用再麻烦人类。
长期与沙漠斗争,胡杨形成了自己的“智慧”。生长在沙漠边缘,胡杨进化出非凡的蓄水能力。一棵并不年轻的胡杨,树干早已真空,里面能够储存数十升水。有经验的护林人,在树干上开出一个小口,根据里面的储水量,就能判断出这一年当地的降雨情况。
对于生态环境保护,胡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树木高大,能有效地防风固沙;能在荒漠地区存活,本身就是宝贵的种子资源。如果胡杨消失,意味着在荒漠地区很难再见到乔木树种。
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构成了两位护林人过去30年最主要的工作和生活。长期与胡杨为伴,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已经消弭。
纵使这样,在他们身上,工作还是有那么一些明显的变化:30年前他们还是年轻小伙时,在林子里巡逻的工具不是汽车或摩托,而是奔腾的骏马。
夏马勒,在维吾尔族语里意为“风”。20岁上下的年纪,在夏马勒林场骑着马儿奔跑,耳边传来大风穿过沙漠和胡杨后的呼啸。“马儿就是叫马儿,没有名字,它是一匹黑马。骑马就像开飞机一样,特别刺激。”穆太力普告诉《新民周刊》。
如今,没有名字的黑马,被摩托和越野车替代。常年受叶尔羌河春夏时节洪水冲刷,林场里沟壑密布,开车没有很方便。摩托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实在骑不了,护林人就靠步行。这样一天下来,大概有15公里。
“今天是这里,明天再换一个地方。自己负责的林区转一圈,一个礼拜就过去了。”穆太力普说。通常他们在连续巡林一周后,会轮休一天。每年开春以后,直至仲夏,这段时间是火灾的危险时期,他们往往连轮休也放弃了。
一年四季,胡杨有三种颜色。那些外界经常看到的风景美照中,夏马勒胡杨林一片金黄,金色的胡杨在蜿蜒的叶尔羌河水映衬下,成为沙漠绿洲中最宝贵的画面。金胡杨只出现在每年10月,之后南疆入冬,胡杨的叶子掉光,变得光秃秃的,整片林子也就灰蒙蒙了。待春夏来临时,新叶萌芽,胡杨林再变成绿色。
护林人的岁月在胡杨林的色彩变换中流淌。这样的日子大体是平静的,但不代表这份工作没有凶险,比如至今留在窦和平左腿上的刀疤。
根据窦和平的回忆,那是1992年夏天,看似平常的一天,四个盗伐胡杨的人游过叶尔羌河,进到窦和平负责巡视的林区。那天窦和平的同事轮休,只有他一人外出巡林。遇到盗伐者时,对方已经砍倒四棵胡杨,每人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一开始我还是按照惯例,告诉他们不能这么干,给他们普及胡杨的重要性。”窦和平说,“可是他们根本不睬我,有个人上来推了我一把,然后另一个人突然冲到我旁边,拿出一把小刀,往我腿上就刺进去了。”
近30年过去,窦和平觉得是那一刻自己表现得“不怕死”,得以让自己全身而退。反手用力抓住刺自己的那个人,两拳打倒,接着又是一拳打在另一人脸上,对方四人,瞬间有两人就倒在了地上。剩下两人见同伴被打倒,交出了斧头,相互搀扶着走出了胡杨林。
拖着自己被刺伤的左腿,窦和平一瘸一拐地走向看护站。一路走,一路流着血。他清晰地记得,那天走了40分钟,才走回站里。护林38年,那是他走过最漫长的一段路。回到站里,脱下鞋子,鞋子里全是血。
当然,这种凶险极少发生,大部分护林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相比之下,每年春天如约而至的沙尘暴,也许是他们刚入行时最大的挑战。作为世界上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会在上半年持续酝酿沙尘暴。有时正在巡林,沙尘暴突袭,护林人只能就地躲进沟里。在沟里一动不动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小时都有过。等到沙暴过去,他们的嘴里,头发上,早已被沙尘覆盖。
艰苦的自然条件没有消解一代代护林人的热情,就像千年胡杨不会放弃对沙漠边缘人类的守护。在夏马勒林场里,一切单调,智能手机没有了信号,但护林人从不觉得无聊。“林子里每一件事都有意思。春天夏天叶尔羌河水很多,又凉快,我们走进去洗脸,洗澡,特别快活,不是吗?”说到对林子的感情,穆太力普边笑边说。
穆太力普与窦和平,都是第二代夏马勒护林人。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少年时就跟着父辈巡林。随着年纪渐长,他们也不打算离开这里,去外面会让他们感到不习惯。“从林场开车到巴楚县,至少一个多小时,如果去喀什,还要再开三个小时。所以喀什也不怎么去,遇上重要的会议,一年去个一两回。”穆太力普表示。
“看到胡杨病了,就像自己娃娃病了,已经有很深的感情了。”胡杨林是护林人的家园,胡杨就是家人。胡杨立在那里,成为历史的见证。
践行胡杨精神
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这是广为传颂的胡杨精神。
2020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第三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强调,要践行胡杨精神和兵团精神,激励各级干部在新时代扎根边疆、奉献边疆。
2020年秋,《新民周刊》记者曾到过夏马勒林场,见到了一年中最美的胡杨。彼时叶尔羌河碧波荡漾,河岸边绿草肥沃,远处的金胡杨在微风中徐徐摇曳。不过人们赞美胡杨,不仅因为其风姿,更因为胡杨的生命力中蕴含着扎根边疆、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甘于奉献的精神。
在巴楚县现代历史上,那些远离家乡来此护边的干部,始终传承胡杨精神。1938年2月,25岁的广东人李云扬受党中央派遣,作为第一批共产党干部进疆工作,成为巴楚县第一任共产党员县长。在任期间,李云扬办教育,筑公路,修渠道,建水库,造福了巴楚各族人民群众。
2021年,李云扬纪念馆修缮一新。这个由上海援建的巴楚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向当地群众讲述着胡杨精神。除了纪念馆,自上海对口支援建设新疆喀什地区以来,现代化的学校、医院与博物馆,也在当地兴建。上海第十批援疆干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这些来自上海的先进理念与做法,就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胡杨林,体现了上海援疆精神,也守护着当地人民。
如今,上海第十批援疆干部迎来了在喀什工作的第三年。在他们看来,援疆干部总会一批又一批更替,所以“来疆为什么,在疆干什么,离疆留什么”这三个问题不断激励着自己。在精神文化层面,援疆要有上海的智慧表达,将上海一些先进的理念和实践留在当地,才会真正地产生深远影响。这是上海援疆一直以来践行的胡杨精神。(记者 王仲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