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爱江南-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楔子
先是在风里。
酥酥麻麻,吹面不寒,挠得人心痒难耐。
再是在雨里。
密密斜织,沾衣欲湿,让天地都笼上了一层薄雾。
然后,在唧唧喳喳的鸟鸣声里,在郁郁青青的河畔草里,在被烟花三月撩逗的一张张笑靥上……
你知道,江南的春天,已经来了。
你更知道,春光明媚的江南,做什么都是合适的、惬意的。
要吃。赶着时令采茭白、莲藕、南芡、茨菰、荸荠、水芹、红菱、莼菜,图的正是这“水八仙”的新鲜。来一碗陆文夫笔下的头汤面(《美食家》),顺道在白汤、红汤的讲究之外,也听听朱枫隐的补充介绍:“肉面曰‘带面’;鱼面曰‘本色’;鸡面曰‘壮(肥)鸡’。肉面之中又分:瘦者曰‘五花’;肥者曰‘硬膘’,亦曰‘大精头’;……凡此种种名色,如外路人来此,耳听跑堂者口中之所唤,其不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者几希。”(《饕餮家言》)吃面的时候呢,同时惦记着清炒白虾、糟溜鳢片、荠菜春笋、芦蒿香干、韭菜螺蛳、乌米饭、酒酿饼、薄荷方糕,以及文思豆腐狮子头大煮干丝配包子菌菇酒酿惹鸭舌……
要喝。肚皮填饱了,一杯“明前、洞庭山、柴火锅、手工炒”的碧螺春,飞翠落水沉,是“吓煞人”的香,幽闲盈抱。亦可赴虎跑、龙井,取清渫甘寒之泉,润千挑万选之芽,待一枪(喻尖)一旗(喻叶)徐徐舒展,说不尽的赏心悦目。遥想雪沫浮午盏,玉尘飞、素涛起的唐宋茶韵,则陡生几分“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兴味来——用箸轻搅茶汤,使波纹幻化种种形状,“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奇哉妙哉,甚得逸趣,为茶道一大乐事也。
要玩。燕子矶、白鹭洲、乌衣巷、栖霞山;夕阳檀板雷峰塔,二十四桥明月夜。枕水庭院,黛瓦粉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透过一扇扇漏窗,又见别样的姹紫嫣红开遍;穿过一道道洞门,又闻生生燕语明如剪,沥沥莺歌溜的圆。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求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复廊徘徊,唯觉古典园林通身的文人气,其质雅洁高蹈,濯洗俗垢一空。
要乐。听那吴侬软语,吴腔越调。听那琵琶和弦子串起一折一折跌宕起伏的故事;评话是说大书,弹词是说小书;前者如临战场,只战场上亦有春梦,后者如临情场,只情场上也露锋芒;评话话到云深处,弹词弹出数峰青。听那小堂鼓敲响,笛曲宛转悠扬,坤伶运水磨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逛夜市,春船载绮罗,千灯照碧云,满楼红袖招。泡澡堂,晚上水包皮,摩挲遍体消乏累,春宵一刻,怎若烫脚销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江南不是春。这里是西湖采莲,虎丘赏乐,秦淮摇桨的江南,拥三吴风月、六朝烟水,蕴不疾不徐、见过世面的态度。所以,这里的春天,最教意驰神往。
岂止是春天呢,对与江南之间存在深刻羁绊的人们而言,此地四时风物无有不美,铭肌镂骨,生生世世。纵任不拘的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返;叛逃北魏的陈伯之收到了丘迟的书信,“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终甘愿归梁——江南是他们坚硬中的柔软,别扭中的温暖,彷徨中的心安;是曾经醉酒吟诗、纵马江河后,转身一望,依然难能忘怀的初晖斑斓。
长相思兮长相忆,慕江南兮无穷极。
起 | 家国·水龙吟
人人尽说江南好,究竟何处是“江南”?
梅子黄熟季节,降雨带维持在江淮及汉水流域,这片地区便出现了连绵的阴雨天气,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梅雨”。气象学者认为,夏初时节,凡是绵绵梅雨所覆盖的地区,俱可算作江南地区。
而在中国地理的自然区划中,长江三角洲、两湖平原、江汉平原及太湖、洞庭湖、鄱阳湖等区域通称为长江中下游平原。地理学者认为,长江以南的地区,不能被笼统地视为江南;所谓江南,仅仅指江南丘陵区,也就是湘江、赣江中上游的这片。
如果按照方言的习俗进行归类,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可分为六大方言区。相关的语言学者认为,这些区域都可以看作是江南。其中,以江浙一带吴语区最具代表性。
历史学者告诉我们,汉代的江南,主要指长江中游与南岭之间的地区,即今之湖北、湖南。初唐时期,江南的概念第一次以行政区的方式出现在中国的地图上——“江南道”。其辖区极大,从今之贵州、湘西,蔓延到东部沿海。玄宗朝,江南道被拆分,江南的概念,逐渐向东浓缩。明代,江南的概念由行政区划中的江南五府,即今太湖流域的苏州、松江、杭州、嘉兴、湖州等地承载。
不同的角度,诠释着不同的江南。但是,将上述角度依次叠加,交集之处,应该是世所公认、没有争议的“最江南”了:太湖和西湖流域,苏州、杭州和它们的近邻们。
自泰伯奔吴,黄河流域的先民一路往南,在中国南方的河滨湖畔繁衍生息,与吴越文明交相融合;尔后,永嘉、安史、靖康年间的衣冠南渡,加快了江南兼收并蓄并不断向周边开拓的锻造过程。于农耕和游牧的拉锯战中成长,江南终于“不朽”——当谢朓、庾信、韦庄、白居易、刘禹锡、苏东坡、柳永、张岱们纷纷拈毫、赋诗属文时,正是江南被再次提炼、萃取,永远活在文学作品里、永远流淌在国人心头的高光时刻。
江南如画,画中人如此多娇。在历史的舞台上,江南人是不甘落后的。筚路蓝缕,屡经波折,步步为营,他们欲以凌云壮志、雄才伟略,顾江山社稷、天下苍生。
中国的南方,并不存在难以克服的政治—军事障碍;其农业生态又有利于定居:温热的气候,意味着更长的生长期,丰沛的降水,消除了经常威胁北方旱地作物的旱灾之虞。而且,长江在流出西部群山以后即在湖区穿行,没有沉积物淤塞下游河道导致像黄河那样高悬河床的棘手问题。这里的堤坝和人工渠网,也不必承受北方那样的压力。但是,早期拓荒的中国人,在向南移入更肥沃的农业地区的同时,实际享受不到一帆风顺的坦途,尚须攀爬异常陡峻的疫病阶梯——南方湿热的环境,比北方滋生出了更多的寄生物。司马迁就曾写道:“江南地卑湿,人早夭。”他还提及,这一地区“地广人稀”。不少史料也记载着,从前,被派往南方做官的人,任期即使短,死亡率却也高。
一直到西晋的时候,北方人刘道真还在傲娇地嘲笑江东双秀陆机、陆云:“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喝高了的道真,是把访客当村夫处理了;也就是说,还是把江南当“荒野”处理了)建立东晋政权的司马睿抵达江南后,跟随他的江北侨族没低调多久,就开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江南“土著”的代表,以至于周玘临死之前,嘱咐儿子周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吴人谓中州人曰“伧”,意思是粗鄙之徒);陶侃则是被王敦整得差点魂飞魄散,不得不黯然离开荆州;接着,顾荣也病逝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周勰派人杀死了兴冲冲预备履新吴兴太守的袁琇;兴冲冲预备接任荆州刺史的王廙呢,刚到目的地喘了几口气,便“惊喜”收到武装抵抗的“大礼包”,幸亏背靠王氏好乘凉,命保住了。
江南的“逆袭”,继续进行着。开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颁《伐陈诏》,十月,晋王出任淮南行台尚书令,高颎任元帅长史,大举伐陈。次年正月,隋军攻克建康,平定陈境,长达三百余年的南北分裂宣告结束。可是,依旧坚持北周“关中本位”政策的杨坚,对南方士人多有压制和排斥,尤其不喜南朝文学的浮华绮艳之风,曾“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隋书·李谔传》),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文表华艳,付所司治罪”。“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悲剧性的人生转折,让大部分由陈入隋的南方士人产生了明显转变,在创作的时候,如今的真情实感,涤荡了昔日的造作呻吟。
与“素无学术”“不悦诗书”(《隋书·高祖纪下》)的老父亲不同,隋炀帝杨广一向喜爱江南文化。其妻萧氏为后梁明帝萧岿之女,“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隋书·后妃传·炀帝萧皇后》),为丈夫了解江南文化提供了最直接的途径。而担任晋王谘议参军的柳?,由后梁入隋,“王以师友处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润色,然后示人”(《隋书·柳?传》),则让杨广进一步接触到江南文化。即位之前,杨广王府中江南学士的数量即堪称众皇子之最,即位后,他建东都、修运河,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加强两地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交流,成为隋唐时期实现“南朝化”的重要人物。
文帝朝“边缘化”的南方士人们,在炀帝朝蒸蒸日上,部分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大权。出身南方的武将们,在炀帝朝亦多树功勋,来护儿、麦铁杖、周罗睺等位列十二卫大将军、将军之列,参与炀帝平叛杨谅或征讨高句丽,并表现出为国尽忠、勇猛积极的心态。总之,在具有深厚美学意识的隋炀帝的“开放”心态下,一度国破离乡的江南士大夫,依靠自身修养造诣,在政治、军事、文学、经学、著述等方面,简直是大放异彩。
隋历二世而亡,大唐荣耀的华丽血时代,江南的分量在王朝中后期与日俱增。事实上,从唐后期开始,科举考试中开始重视崇尚文学性质的进士科而冷落以儒家经术为主的明经科,再加上北方地区饱受战创,直接打击了北方士人的科举之路;到北宋中期,科场录取人数的比例,已现“南北倒置”现象;北宋后期,国家的经济重心渐从黄河流域转移到长江流域,江南经过隋唐五代数百年的开发,人口稠密、物象繁华,是故朝廷根据大势所趋,一再提升南人的政治地位;到了南宋,宰相凡六十二人,其中南人竟占五十六人!至此,宋太祖赵匡胤“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语,被彻底地抛诸脑后了。
经济实力与政治地位的稳步提升,让江南人的腰杆越挺越直,隐隐自傲。有明一代,江南士人在科举考场所向披靡,而这个优势对官僚群体有着鲜明影响——据学者统计,从万历十年至崇祯三年,内阁成员共47人,除1人未记载籍贯外,共有33人来自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等南方地区,超过总人数的七成。中央决策层江南士人显著增加,自然对“老家”是利好消息。明代中后期,江南更率先实现了产业升级,其手工业——棉纺织业和丝织业已成为全国之冠,各类工商业市镇星罗棋布。在乡党的庇护下,晚明的江南堆金积玉,靡曼无匹。社会富裕,人心思变,松江府上海县人陆楫在《蒹葭堂稿·杂着》中,就干干脆脆当了回“为奢侈辩护”的弄潮儿,批判了正统的禁奢观念。伊的“中心思想”是:以奢侈形式表现出来的消费需求,刺激了生产与市场,创造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将促进工商业更发达、市场经济更繁荣。
此后,即将席卷一切的北方流民,以及关外的铁骑,逼迫江南迎接了帝国体制的又一次轮回。然而,整个清代,科举一甲人物照旧高度集中于江、浙两省。“黄浦江上,石头山下,西子湖滨,钱塘湖处,竟是英才降诞之所,瞻彼东南,不禁神驰。”(张耀祥语)辛亥年间,由南方革命党人掀起的巨浪惊涛,则最终葬送了爱新觉罗的山河,敲响了封建制度的丧钟——其时,看似柔弱的江南人,毅然决然地将自身的命运与家国民族的命运紧密捆绑。徐锡麟、秋瑾、陶成章、魏兰……丹心一片洒碧血,不惧百死照汗青。
1921年7月23日至8月3日,在上海法租界贝勒路树德里3号(后称望志路106号,今兴业路76号)和浙江嘉兴的南湖上,一场大会举行着。
当时,人们或许猜想不到,这场在江南召开的大会,足可开天辟地,甚至改写世界史。
至此,江南的千秋家国梦,航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红色浪漫的纪元。
承 | 江湖·将军令
家国,庙堂,帝王将相;这些“主流”之外,也游离着一个英雄侠客快意恩仇、文人泛舟旷达潇洒,以及丛林法则残酷物语的“江湖”。
事实上,江湖之所以叫江湖,是因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江湖人士活动的场所是真正的“江”和“湖”。在高度垄断兵器和武力的中国古代的官方看来,所谓江湖人士,基本都是些刁徒、流民,盗匪——盗匪,多系“水贼”,频频出没于“江”“湖”一带;江特指长江,湖则主要指太湖流域(也有说法是洞庭湖流域),这两片水域是相连的。
秦汉以来,长江中下游固然被纳入到华夏王朝的统治之下,但因为远离权力中心,水网复杂,“编户齐民”很难推行;南宋之前,朝廷对长江以南的控制力度始终薄弱,倒是“失足官员”们时不时被贬到“江”“湖”来个亲密接触,再哀叹几句“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云云。鉴于此,我们足以认识到,长江以南相对“天高皇帝远”的“纯天然生产”氛围,导致民风普遍彪悍,这点,从江南人“胆敢”爱士诚不爱重八,苏州的市民朋友们光起火来索性一掌拍死了明神宗税监孙隆的爪牙,以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激烈反击中,即可见一斑。
挤不进官僚体系的清苦士子,颠沛流离的贫穷浪人;伴随着人口过剩、资源不均的态势愈发严重,江湖社会愈发庞大。现代意义上的“江湖”的轮廓,也因此愈发清晰:它是孕育着抵抗力量的根据地,是底层被稳定秩序抛弃后救命稻草般的托身之所。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时移世易,大量读书人丧失了考取功名的晋身阶梯。后来,在一众暂时找不到理想工作的新式学堂学生中,有一个人应出版社邀约投了文稿——这位作者的笔名,叫“平江不肖生”;他的代表作品,叫《江湖奇侠传》。
三十年后,在古典中国的江湖社会即将被连根拔起之时,另一位出生在浙江海宁的江南士大夫金庸,笔耕不辍,精雕细琢,重塑了中国人关于江湖与武林的全部幻想。毋庸置疑,他对襟江带湖的江南是款款情深的,那些优美的文字足够佐证:“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畅快。”“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他的首部长篇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的男主人公陈家洛,是正宗的江南人;他的最后两部武侠小说的主人公,《鹿鼎记》的韦小宝和《越女剑》的阿青,还是正宗的江南人。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虽然这副出名的对联里缺了《越女剑》的名字,但《越女剑》才是金庸武侠世界最古老的故事,是他的江湖的源头和终点。
清代画家任渭长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是金庸珍藏的一本画册,他很喜欢看,就想给33张画都配上合适的小说。《越女剑》是第一张《越处女》画的“同人”,而这则短篇的原型人物,最早可追溯至东汉赵晔撰写的《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君,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拔箖箊竹,竹枝上枯槁,未折堕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
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则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大悦,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队长、高才习之,以教军士。当此之时皆称越女之剑。
这段描写里的“人设”非常精彩,一个来自越国南方的妙龄少女,未经人事,但偏偏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剑术高手。金庸在此基础上稍加剪裁,略作斟酌,便让《越女剑》里的阿青更懵懂、更天真、更淳朴,也更接近天地间流动的那一抹“气”(宇宙的精气,生机勃勃、浩然清朗之气)。“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晰,容貌甚是秀丽,身材苗条,弱质纤纤”的阿青对吴越争霸没有兴趣,她是被范蠡拉来的,当她明白了范蠡只会选择西施,一声清啸,离开就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绝顶的武林高手,不会服务于威权,成为威权的臣仆。他们对世俗等级是摒弃的,既然已经领悟了“气”,领悟了天地间根本的力量,那么何必屈从?既然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逍遥游,那么何必称王称霸,在一种僵化的、指令性的权力结构里勾心斗角,耗到油尽灯枯?
在《越女剑》的末尾,金庸还写:
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然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江湖”的意象被引出了。武侠小说里的江湖,站在皇权的边境线,不完全受皇权的桎梏,但又与皇权息息相关而变幻莫测。江湖把这个国家连成了一体,所以,“你管不着”的江湖,对皇权实则十分重要,在文艺作品中,这是很有张力的戏剧矛盾,就能衍生出无穷无尽的琴心剑胆的传奇。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在香港逝世,享年94岁。
也许,对来自江南、纵横江湖的查大侠最好的纪念,是得酒满数百斛船,要有酃酒、苍梧酒、京口酒、乌程若下酒(箬下酒)、山阴甜酒……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耳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痛饮狂歌后,再重读一遍他的武侠小说罢。
转 | 儿女·长干行
与金庸并列“武侠小说三巨头”的古龙、梁羽生,也心仪襟江带湖的江南,也为流连江南的儿女们,编写了无数“向来痴,从此醉”的相悦辞。
熊先生的《碧玉刀》,是其“七种武器”系列里最活泼的一部:“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猗,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甚么。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我着急呢?’朱珠撅起嘴:‘因为我在吃醋。’段玉道:‘吃谁的醋?’朱珠道:‘吃我自己的醋。’”
陈先生的《萍踪侠影录》,更是他本人亲自认证的“最满意”:“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呀,牵动长江万古愁!歌声妙曼,如怨如诉,这正是张丹枫画上的题诗。这霎时间,张丹枫心头,如有电流通过,顿时呆了。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衣裳,衣袂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呵?’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是自愿殉情的决绝、从容。“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是摇曳缠绵的苦苦思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吴越王钱镠对夫人吴氏的深沉挂念。“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是饶平如与毛美棠跨越世纪的相濡以沫。
平如、美棠两家是世交,和写下“临川四梦”的汤显祖是同城人。早年间,他们因为家里的关系而知道对方,不过“只是很淡很淡的”。1946年的夏天,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儿子借着假期回家订亲。“我们就去了美棠家。屋子很大,我走过第三进的天井,正要步入堂屋时候,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这便是我初见美棠之第一印象。”
遇到她以前,他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遇到她之后,他从未这般真切地开始思考,“将来”可以如何如何。1948年农历八月中旬,两人正式结为夫妇。1950年12月中旬,上海的十三舅来信,言其在沪经营的大德医院总院需要会计,望平如任职。年底,平如抵达上海。起初,小两口租住在山东南路上的寿康里,后平如在新永安路18号花费七两金子订下了两间房。从此,光阴漫漶,人往人来,平如、美棠在这个屋檐下,度过了接近一甲子的时间。
上世纪50年代初,上海旁友们的生活很闹猛。平如、美棠去跳舞、去看电影、去小菜场买菜,还要应付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生活琐屑而充实。当年的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缘故地就在心深处留下印记:譬如为了迁就她的近视,他陪她一起坐前排看电影,最后自己也变近视了;譬如他被嘲笑“五谷不分”,连卷心菜和黄芽菜的卖相都辨不清;譬如偷偷去黄浦江游泳的小鬼头想骗妈妈,结果瞬间被拆穿……
大动荡的那十年,平如去安徽劳教,与妻子儿女两地相隔二十二载,家中事都是美棠倾力操持。目睹了周遭太多分崩离析的不幸,他们却从未中断书信联系,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每年一次春节回家探亲,美棠炒着瓜子花生,满室生香,孩子们边吃边唱歌,平如拿出口琴伴奏;邻居有位吴老太太,从他们家门口经过,禁不住感叹:“这家人真好啊!”
冬天迈入了最冷的日子,春天不远了。1979年11月16日,平如返还上海。1980年12月19日,上海市公安局发出撤销他劳动教养处分的决定书。儿女们立业成家,孙辈亦陆续降生;平如、美棠享受着安宁祥和的晚年——夜深了,他在书桌前看书稿,她歪在床上教孙女舒舒唱儿歌。
后来,他病了,她是最着急的那个。再后来,她糊涂了,他是最孤独的那个。她能够正常聊天的时刻越来越少,忽而大晚上馋起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忽而硬要翻找不知猴年马月的一件黑底红花旗袍,而他“不能不依她”,尽管她很快就会忘了自己孩子气的任性的吩咐。
2008年3月19日下午,美棠逝世。当天上午她被医护人员抢救的时候,看到了人群后的平如,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了眼角。之前,她住院治疗时难得思路清醒的一霎,曾经对孩子说,要好好照顾爸爸啊!
他画她,写她,挽她“盼来世,再续姻缘”,今生毕竟已过矣,但盼结取后生缘。他总归不忘,她是前世未止的心跳,她是来生胸前的记号。等一等,等一等哦,我会追上你的呀。
2020年4月4日,平如合上了双眼,追上了美棠。
年少时,她说,情愿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划一块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到老了,他知晓,不识愁味,空中阁楼,未若看透风景,细水长流。
而他们的心动、等待、坚贞、相守,仍旧是江南儿女爱恋的经典范本,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太白那首《长干行》的诉说: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胡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合 | 故乡·醉花阴
算起来,平如、美棠都是在江南的春日作别人世的。再过一歇辰光,天气更暖了,栀子花啊、白兰花啊、茉莉花啊,也就该上市了。
不管是为生计所迫,还是为排遣寂寞,阿拉要“拎得清”,必须感谢所有在街边、小巷、桥头、树荫处摆了摊卖花的阿婆们——没有她们,春夏之际的江南的日常,总觉着缺了点什么。
运道好的话,若干金钱观比较淡薄的阿婆,大概会“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白送摸伐摸伐么零碎铜钿的顾客幽香盈盈。运道更好的话,她们还会给你上一堂语浅意深的哲学课程:做撒卖花?哎哟,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儒林外史》里杜慎卿游雨花台,“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吴敬梓太懂江南的神髓所在了,倘若请这位秦淮寓客书写“阿婆卖花图鉴”,想来须臾工夫,便可一挥而就,作出妥帖入微、搔到江南人痒处的锦绣文章了吧?
中古之后,江南俨然“九州丰饶多姿”的代名词,以及西方人对神秘东方的憧憬想象。近代至今,江南又成为中国对接世界的前沿,变革勇进的先锋。现在,江南更是中国经济版图当之无愧的龙头,以上海为领跑者的长三角城市群,稳坐“中国第一大经济圈”的位子,担当着全球制造业的中心,一体化国家战略进一步向纵深推进,深谋远虑描绘雄伟蓝图……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融汇了市镇文明(“现代性”的)、海洋性格(包容、进取)、济世情怀(爱国、爱民)的人文传统,终使得杏花春雨又实干兴邦的多面江南,在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的壮阔国度,笑到了最后。
不过,江南的赫赫功业固然彪炳史册,对江南的小老百姓来讲,江南的“好”,倒并非特别“形而上”,未必首先与宏大叙事挂钩。它是平实、具体而余韵悠悠的——卖花的阿婆,雨花台赏落照的挑粪工;春夜里第一缕熏人欲醉的微风,黄梅季第一把轻轻撑开的油纸伞;晨曦初露,第一屉蒸出的热汤包;烟草飞絮,第一条驶来的乌篷船……故乡的斯文元气、和婉可亲最是养人,经年累月亦未尝减色。所以,故乡的美丽,总是能够像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不停地击中我们,安慰我们,愉悦我们。
江南是灼灼粲粲的光源,是水,是空气,是一粥一饭,是一辈子不可或缺的甜头和归宿,值得交付一颗初心和真心。星霜荏苒,王朝更迭,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苦痛极乐,聚散离合;在江南面前,无论我们经历了多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拥有充沛情感的“人”。我们不再伪装,不再挣扎,而是悄悄地、珍重地裹紧了那份被慷慨馈赠的贴身温存,然后满足于“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般的平和感觉,慢慢地、慢慢地沉淀发酵。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中国人可谓耳熟能详。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江南除了是一个地域称谓和文化符号之外,更代表着一种价值,一种属于全体中国人的、“追求终极桃花源”的价值。其实,天若有情天亦老,恨此生不够千年——在江南开开心心地走一遭,哪怕走上一千年,都还是嫌不过瘾的呢。
春水绿波,独占风流,执念江南,共我白首。(记者 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