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库门到毛笔头
守正创新的“工匠”们-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第一批上海市传统工艺振兴目录涵盖了衣、食、住、行,穿衣吃饭自是首要问题,而“宜居”的事儿,也是老百姓最关注的,必须好好说说。
穿过热闹的街区,走过隐蔽的泰兴路,远远的就看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复古门头,这里就是“海上第一名园”张园。这座石库门里弄,修缮还未开始,但今后将在一众工匠技艺人手中焕发新生。
周虎臣毛笔在网络上月销几万只,成为年轻人的团宠,殊不知,这支小小毛笔制作工序竟有72道,传承人吴庆春说,“制笔是一项枯燥的工作,我却坚持了四十年”。
在石材上作画的大师陆炯,尽管对砚台的纹理、颜色、质地天然敏锐,但也无法阻挡市场上很难买到上好砚材的事实,陆炯说,传统技艺的抢救已经迫在眉睫了。
幸好,上海的传统工艺正在一批传承人手中苏醒,在这些工匠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美学印记、思想智慧和人生态度。
石库门的工匠就像“医生”
2019年2月,新春的年味还未散去,张园地块首批居民就开始集中搬迁了。由于静安区将以“留、改、拆”并举的方式进行城市更新,张园作为上海目前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石库门里弄,地块内几乎所有历史建筑都将得到保留。
静安置业原副总工程师李振东,与建筑打了一辈子交道,参与张园更新项目,去年11月份刚刚退休又被返聘,他把石库门修缮的工匠们形象地比作医术高超的医生。“对于石库门建筑,一方面是保留建筑人文历史,一方面是城市更新。‘医生’的目标是让它们的生命力延续得更久远。”
李振东说,与一般的建筑营造不同,石库门的修缮要通盘考虑,涉及结构、材料、防火抗震、修旧如旧等,颇有讲究。总结为五个字“人、机、料、法、环” 。“没有人,后面等于没有用了。以往是师傅带教,现在,好的工匠难找,青黄不接,有点脱节。”
房屋在修缮之前,牵头人要进行现场勘察、评估,分解工作量,派发几百张任务单。任务单细化到包括房屋各构件的修缮内容,需要多久工期,使用什么颜色和材料、要哪些工匠来修等。工匠的工种也颇多,有水泥匠、木匠、白铁工等十几个工种,其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之一是钢窗工。
比方说,钢窗有一处烂掉了,不能全部换新,只能进行修理。而材料大多是解放前制作的,新的替代材料就特别考验焊接技术。“如果焊接功夫不到位,温度过高,整个就变形,窗户关不住;温度过低,焊接不上,又要重新返工。” 李振东指着会议室的一扇钢窗说道。
石库门建筑还有一个特殊考量——防火。由于房屋木头结构偏多,木制的装饰也不少,比如,木楼板、木楼梯、木窗、木屋架等,查勘设计一般会根据国家防火规范的不同要求,采取涂刷防火涂料和增加消防设施,如安排喷淋、火灾报警器等主动消防。
一个好工匠的诞生并不容易,入行起码要五到六年,成为行业顶尖,可能要付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努力。2018年,静安置业推举匠人吴公保为“上海工匠”,并成立工作室,收了七个徒弟。如今,85后的周祺、关门弟子黄永海,已经在修缮设计工作中独当一面,成为了项目负责人。
江宁路673弄,中共中央秘书处机关旧址,是黄永海负责的石库门修缮项目,这幢建于上世纪20年代的石库门,经过近百年的居民居住使用,已损毁严重,外墙裂缝,门窗散落。黄永海说,真正体会到,修缮历史保护建筑,每一块砖瓦都离不开工匠精神。拿清水墙外立面的灯草缝举例,没有使用机器加工的材料,黄永海反而用了石灰、黄沙和稻草筋等手工混合而出的材料,纯手工虽然复杂,但能保证墙体多年不渗水。
相比较石库门技艺的传承,“玻璃大师”施森彬和“珐琅家具传承人”施君父子俩,则在传统工艺创新上走出了一条新路子。
“上面有1500余种羽毛琉璃片,大小不一,样式也不一样。” 在青浦康渊琉璃工厂,施森彬指着《和平鸽》作品说道,2019年8月1日,这款琉璃雕塑,献礼和平饭店90周年庆典,来宾为之赞叹,以为这样精妙的设计作品,八成是出自外国人之手。
“有这样的错觉也不奇怪。”施森彬告诉《新民周刊》,80年代初,他从上海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当时受制于玻璃材质的可控性差、烧制工艺落后及设备缺乏,玻璃装置艺术在国内还是空白,那时他的业务只集中在铜门制作,直到在国外展会上看到琉璃作品,决定做“吃螃蟹的人”,将传统琉璃工艺继承下来。
施森彬说,搞玻璃是很烧钱的,要有所建树,必须有想法,有实力,还要有市场。为了将玻璃艺术尽可能做成产业化,康渊建成了世界上最长的隧道窑,将烧制玻璃时间缩短了整整十天,减少了报废率,又引进了各种钢结构人才,建筑师,设计师等,优化人力资源,制定了行业里的玻璃工厂烧制标准。
在设计《和平鸽》作品时,由于玻璃没法自己承重,就必须要使用到金属,而在做到结构支撑的同时为了让颜色、造型、质地上融合起来“不违和”,可要下点功夫。“金属的点缀要恰到好处,图案不能太深,厚度不要太厚,羽毛的设计,像羽毛又不像羽毛,再配合灯光,虚实之间,效果就出来了。”
无锡灵山大佛梵宫的琉璃壁画、上海中心j酒店《心相山水》均出自施森彬之手。他说,自己始终走在“开荒者”的路上,是性格使然,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平衡好艺术造诣与企业发展,不激进,潜心钻研。
下一步,施森彬设想办一场中国传统水墨艺术玻璃展会,将中国的国画以艺术装置的形式也传承下去。受父亲的影响,珐琅艺术家施君从英国圣马丁学院毕业后,通过现代技术突破尺寸限制,首次将珐琅做成家具。201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施君团队耗时2760个小时为其订制的“女王御座”,如今,已被白金汉宫收藏。
既要笔头朝上 又要笔头朝下
在曹素功墨厂的楼梯口,有一间5平方米的堆满纸笔的小房间,这间房间看着毫不起眼,却是黄浦区老字号周虎臣笔厂吴庆春的“技能大师工作室”。
早上8点,吴庆春准时出现在这里。
办公桌上,摊开一本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这是吴庆春临摹了几十年的碑帖。喝过了茶,铺开了纸,蘸饱了墨汁,开始临帖试笔,这是吴庆春每天的工作。他手边有几页纸,上面这样写道:“这支貉子毛笔,锋部不圆,刚下笔还可以,但绕一个圈以后,就严重开叉。”
1979年,17岁的吴庆春顶替父亲进了周虎臣。在这之前,他是江苏江都农村的一个小学语文代课老师,那时厂里很忙,因为自从邓颖超访日以后,周虎臣羊毫笔作为国礼,受到了日本人民的喜爱,之后,接到了一批羊毫笔大订单。
从乡下来到大上海的吴庆春,是淳朴而敦厚的,师兄徐世桂对他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记住了;吴庆春的师傅叫严琴学,是周虎臣第10代传人。上班第一天,就教导他:“既要笔头会朝上(制笔),又要笔头会朝下(写字)。”吴庆春也记住了,而且影响了他一生。
一支好笔,要合乎“尖、齐、圆、健”四个标准,号称“毛笔四德”,就像君子有“仁义礼智”四德一样。而这四个字的含义,吴庆春体会了四十年。比如,毛笔开笔蘸水后要保持尖利,笔头中部和根部要浑圆饱满,三分笔书写于纸面,提按自如,又能迅速复原。
而近十年来,吴庆春以及周虎臣的一干掌舵人,将这四个字后面,又添了一个特别的符号: x。“所谓x,便是根据不同的需求,特殊研制,字画如人,千人千面,早在三百多年前,周虎臣就按照不同人物的用笔习惯、字体风格、场合环境,量身定做。”就拿行书和楷书来说,笔锋不能很长,草书则要长一点,短的话很难表现。
周虎臣毛笔制作技艺有70多道工艺流程,每道工序都非常复杂,主要有水盆工艺、装套工艺、修笔工艺、刻字工艺等,如果全部学会满师,至少是三年。“每人面前一个冷水盆,一双手浸泡在水里,为动物毛脱脂,不能戴手套,水里还要掺石灰,刷毛的牛角梳子上有齿,一不留神就刺破皮肉。”
然后就是刻字,对于吴庆春来说,每刻一支笔都是一次考验,不能有闪失,打完腹稿便上刀,还好,得益于当过语文老师,他的刻字总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甫一上手,便与众不同。
在全国,像吴庆春这样的国家级制笔大师,有八九位,有人擅制羊毫,有人擅制狼毫,有人擅制兼毫。而吴庆春的特点是,写得一笔好字,被业内笑称:书法家中,他是制笔最好的;制笔师中,他是书法最好的。
对于中国文房四宝工艺大师这个称呼,吴庆春也有着自己的解释:“我只是遇上好的时代,国家给我这个荣誉,是鼓励非遗技艺的保护和传承,不要认为自己是大师了,还远远不够。”
如今,吴庆春开始频繁走出工作室,把毛笔带入社区、图书馆。“毛笔的实用属性减弱了,但是,艺术属性、礼品属性、文化属性却在提升。我欣喜地看到,书法成为中小学生必考科目,而制笔工人也呈现出年轻化趋势。我这样的匠人,该做的就是,坚守,传承。”
有钱都难买到“砚材”了
与代表着“宜居”里文房书卷气部分的毛笔一样,石雕也是慢工出细活的技艺。武夷路229号有一家名为鹿园的低调店面,匠人们一手扶钎,一手击锤,埋头叮叮当当敲个不停。店主陆小华是沪上小有名气的工艺美术师,推门而入,古朴生韵,墨香翰林的气质扑面而来,里面展示了各式各样的石雕砚台。这个空间不仅是商铺、工作室,还有一个重要角色——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写实石砚雕刻技艺”传承基地。
店主陆小华出生于1948年,13岁时研习海派绘画,求学时,放弃了从医志愿,转而考入上海工艺美校象牙雕刻专业。1998年,陆小华创办了鹿园工艺品厂,海派砚雕技艺得以在这里研发与传承。陆小华的儿子陆炯,师从海派砚刻创始人陈端友的徒孙陆天福,成为了这门技艺的第四代传人。
陆炯告诉《新民周刊》,与广派的图腾、徽派的线面不同,海派砚雕的特色多为强烈的写实风格,选取日常生活中的瓜果、蔬菜、竹节等平常事物为题材,搭配外形类似的石料,一丝不苟地刻画细节,做到栩栩如生,达到技艺上的“以假乱真。”“芭蕉的叶片、竹节的纹路、墨色的层次不一,在几方作品里,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细腻与精妙。”
在陆炯看来,砚刻与其他的雕刻、绘画作品不同,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也就是说,匠人要根据石料本身所拥有的纹理、颜色、形状、质地,揣摩这方石料适合刻什么题材,或是按照自己心中的构思图案,循迹挑选石料。“在石料本身挖掘呈现其风格,再到浑然天成的作品,才是最难的地方。”
上海是不出砚材的,这虽是不利条件,却给了上海匠人们自由创新的契机。陆炯常常坐火车跑很远,到广东肇庆、江西婺源等原产地拿材料,而拿到的材料要么有瑕疵,要么不整齐,总之不是很理想。而这样的状况极其考验匠人们的雕刻理念和手法。陆炯说,为了配合一个完美构思,自己用的雕刻刀具,很多都是量身定制,在市场上也买不到。
不同刀具运用的拿捏和度,恰恰是拉开匠人之间技艺差距的关键所在。比如,平口刻刀沿墨线琢刻,由浅入深,速度不宜过快;面积大的用铲刀来铲刻,运刀时大胆灵活;雕琢面积不同的位置要不断更换刻刀,由大面积到小面积,由大口刀至小口刀。“上海手工匠人的能力都是被逼出来的。”陆炯打趣地说道。
上世纪80年代,是石雕大放异彩的鼎盛时期。那时候,中国每年出口日本的砚台达2000—3000方。按照当时的价格,出口一方砚台能卖到2000美元的高价,相当于日本一辆小汽车的价格。
陆炯入行25年,他说匠人们还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原材料枯竭。由于石料产出地,往往处在风景优美的国家自然保护区,加上上百万年的溶洞形成,国家为保护自然资源,出台了禁止开采令。“我现在用的石料,还是90年代初期囤的一批,还能继续做,目前在市面上,有钱都难买到原材料了。”
目前,陆炯还在上海工艺美术学院执教,并成立了艺术家工作室。他曾带过8个弟子,其中6个是学生。不过因为生存环境,大多都转行了,陆炯表示理解,“学的时候没有任何收入,生存是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这直接导致技艺濒临失传,甚至已经失传。”陆炯说,他们所做的,不奢望让手工艺变得很兴旺很热闹,最关键的还是“抢救”。(记者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