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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曹翠芬

一身温柔的傲骨-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日期:2020-08-05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她的眼睛里有光,讲话神采飞扬,那精气神,别说76,说46我也信。曹奶奶是个非常谦和的人,但你就是会觉得,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奶奶,分明有着一身傲骨——这是一位对自己永远有要求的演员。
作者|阙 政

  第26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近公布了提名名单——她参演的《庆余年》入围“最佳中国电视剧”。去年,她主演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同样入围白玉兰奖。最近,她主演的电视剧《什刹海》正在各平台热播——她,就是热度不输小花小鲜肉的“曹奶奶”:曹翠芬。

  专访曹奶奶是在今年1月,那会儿她正忙着拍摄《什刹海》——虽然家就在北京,但她还是住在剧组安排的酒店,为了保持剧中角色的情绪,戏不演完不回家。

  早上8点进摄影棚,一直到晚上6点才收工。戏份吃重的她共有260多场戏,密集拍摄期,每天都有十几场连轴转,而曹奶奶已是76岁高龄了。“累是累的,但这也是你的工作,要么就不接,接了就得撑下来。大家对我挺好的——拍戏间隙只要往那儿一站,人家场务一张凳子就塞过来了;道具大哥也特别好,大冬天,我道具茶杯里的水,永远都能保证是热水——你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受照顾的呀,挣钱的活儿都不好干。再说人家这已经很照顾你了,是吧?”


  演戏是一种二度创作

  古稀之年的曹翠芬依然佳作迭出,和她挑剧本的一个“指标”不无关系——“我得对剧本里的这个人物有想法,觉得好玩,有兴趣有冲动去创作她——那我就接——如果就是一个老太太而已,谁都可以来,那我就不去了。”

  《什刹海》就是这么接下来的。戏里的老太太金颜,嫁给国宴名厨庄大爷(刘佩琦饰),居住在北京最典型的四合院,老老少少一大家子。“我们这个戏,主要讲的是北京文化,北京的礼数、餐饮,京味儿特浓。我演的这位老太太,尽管现在已是两手空空,出身倒是清朝贵族,开过眼,也懂得吃,是一个很文气也很有情调的人。”

  这和她在《你好,昨天》里扮演的老太太截然不同:“那部戏里的老太太泼泼辣辣的,在家里、在街道里都有权威感。”从江湖气到文气,曹翠芬都有创作的冲动,她深知,选择好的剧本,才能“出角色”“出活儿”,电视剧制片市场良莠不齐,“得挑一挑,要不然你就无效劳动”。

  《什刹海》的制作班底曹翠芬是熟悉并信赖的,一起合作的刘佩琦也是老戏骨,整个剧组就像一个小集体。拍摄时,先在东四借了一个四合院,拍白天的戏,晚上怕扰民,又在影视基地照着原样搭出一个四合院来。虽然说好了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但有时剧组和曹奶奶商量:一场戏就快拍完了,能不能延一会儿?她也会答应下来。只是,一过晚上10点,状态就不太好了——“你的嘴开始不听脑袋使唤了,身体也好像被什么拖着往下拽,由不得你。”

  65岁以后,曹翠芬明显感到,自己得比以前要多付出几倍的时间来记台词:“家里都背过,但到了现场还是要重来——拍完这场,就得赶紧把下一场的词拿出来再加深印象。”

  尽管岁月不饶人,但曹翠芬依然坚持着一个好演员的操守:演戏是一种二度创作。“一个好剧本交到你手上,看着剧本,你脑海里头这个人物跳没跳出来,鲜活不鲜活,生动不生动?自己心里要有个底稿。然后再通过不断地看剧本,把每一场戏在脑子里过一遍——你跟谁发生关联?每一个角色对其他角色的态度决定了完成这个人物的基础——所以如果是一个比较单薄的剧本,它根本就不会给你这个二度创作的土壤:这句台词你说也可以,他说也可以,我说也可以——而《什刹海》这个戏好就好在:谁说话就是谁的台词。”

  其实采访曹翠芬常常会让你忘了她的年龄。她的眼睛里有光,讲话神采飞扬,那精气神,别说76,说46我也信。曹奶奶是个非常谦和的人,但你就是会觉得,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奶奶,分明有着一身傲骨——这是一位对自己永远有要求的演员。

  30年前,上海一家人

  身为上海观众,我当然没有忘记问那部曾经影响了几代上海人的经典电视剧《上海一家人》。曹翠芬在剧中饰演若男的养母“巧珍”。

  这个角色,当年剧组找过上海演员,没找到合适的。有一天曹翠芬上街回来,爱人对她说:有一个戏找你,明天就要你去上海。原来,是饰演若男的李羚作荐。

  赶到上海以后,制片主任递给她厚厚一摞剧本:28集,只有一天时间看,第二天就要试妆,第三天就是开机仪式。当时上海某领导也来参加开机仪式,见到定妆的曹翠芬,说,自己脑子里的巧珍不是她这样。换了一般人也许备受打击,但领导的这句话在曹翠芬心里却“没有引起任何涟漪”。“我这个人可能比较傻,所以也没有那么多杂念干扰。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这个人我应该怎么演。”

  真正让她急哭的,是到手的28集剧本,一天无论如何看不完。导演说,先看前8集吧。但是曹翠芬想的却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只知前8集剧本就塑造一个人物——她后面可能会发生变化,那么这个变化为什么是这样呢?其中一定有她的性格、她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在起作用,前面就该出现伏笔。”她从来都坚持要看完整个剧本才开始演戏,“我武装好了,才能上战场”。

  但给她“武装”的时间,只有一天。回想起当时情境,曹翠芬依然忍不住掉眼泪。除了吃饭睡觉,全部时间都花在看剧本上。那会儿没有手机,她住在招待所里连电话也没工夫给爱人打一个,只得拜托朋友,有爱人电话来了再喊她。“聊了没两分钟,我说我实在没有时间了,咱们就到这儿。”回宿舍后,她委屈得掉泪,“每次想到这个细节,我心里总是难过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再一想,哪有时间哭啊,擦擦眼泪赶紧看剧本。

  巧珍这个人物,曹翠芬最终抓住了她身上“劳动人民的质朴善良”:“尽管她没有文化,但她身上有通情达理的气质、最朴素的待人接物之道。要不然,怎么若男这个养女能一直跟着她呢?她丈夫是一个老实头,所以她在一大家子当中还有个主心骨的作用,肯吃苦,有魄力,能拿大主意。”

  《上海一家人》中,有一个情节至今令人难忘——饰演奶奶的陈奇,卖破烂换来一块麦芽糖,家里孩子每人都分到一块,唯独寄人篱下的养女若男没有。隔着屏幕都闻到心酸。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巧珍悄悄找到若男,对她讲:“你嘴巴张开。”——然后她把一块麦芽糖丢进若男嘴里,“奶奶年纪大了,糊涂了,你不要在意噢!”

  这个桥段,原来剧本里只有台词“奶奶年纪大了,糊涂了,你不要在意噢”,没有留糖喂糖的动作。但是她觉得不够——巧珍不是一个只会用好话来哄孩子的人,她要有实际行动来心疼若男,“她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我能理解,母亲跟她,是苦在一起也甜在一起的。我就跟导演说:我手里头要有一块麦芽糖,你别管我这块糖是从哪个孩子嘴里抠下来的,都要由我亲手喂给若男”。

  观众看到这一幕,也和若男一样,甜在心里,一记就记了几十年。

  像这样的二度创作,在《上海一家人》里俯拾即是——另有一幕,若男的生父拉三轮车挣到钱,兴冲冲提了一刀肉送到养母家。“那时候穷人能吃上一顿红烧肉,可不得了。”全家人都很高兴,饭桌上,一盘亮晶晶的红烧肉摆在正中,镜头扫视一家人,个个面露红光——转到曹翠芬时,她添了一个动作:夹起一块肉,自己嚼一嚼,嘴对嘴地,喂给怀里抱着的小妹吃。“原来剧本是让我夹块肉给小妹,但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人家这样喂孩子。巧珍是在棚户区里养孩子,她这个生活环境,让她可以有这个动作——反过来要是我演的是一个给资本家带孩子的奶妈,就不能这样了。所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经济条件决定了人物的行为——说台词不只是念而已,要把更多的信息附加给人物。”

  “巧珍”这个角色,为她赢得了飞天奖最佳女配角。

  小辰光就住在安福路

  曹翠芬刚到上海剧组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从北京来了一个巧珍”。却不知道,她其实是个上海人。时光荏苒,眨眼间《上海一家人》都快30年了。曹翠芬从上海移居北京也几乎要有70年之久,久到她都有点忘了上海言话哪能讲——但实际上,她生在上海,小辰光就住在安福路春华里。

  小时候,家里楼底下住着一户卖鱼人家,这是市井生活留给曹翠芬的最初印象。她对上海的记忆,在和妈妈坐着黄包车一起上街买东西,在端午节的粽子,也在上海过年时家家户户会吃的什锦暖锅里。

  “初到北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怎么有泥地——我在上海是没有见过泥地的。这是北京带给我的第一印象。”

  六七岁上,她随父母一同搬家到北京,父母爱好文艺,她也耳濡目染,16岁就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预科班,18岁进本科。尽管后来才意识到长相不算老天爷赏饭吃,但曹翠芬还是很庆幸自己当年初生牛犊,敢想敢闯,才能最终从事这份让她钟爱一生的职业:演员。

  “家里人做的不是影视行业的工作,读书以后我喜欢看电影、看话剧,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在这方面会有什么发展,就是喜欢而已——那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条件并不好,虽然五官还算端正,没有歪鼻子歪眼儿,但是作为演员来讲,老天爷并没有给你一个非常漂亮的脸蛋。但是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演员,演戏需要的内在条件我还是具备的——我比较容易相信规定情境,你提供给我一个环境,我能相信,然后我也有欲望去表演——我觉得这还是做演员比较重要的条件。咱们外在条件不好,自己就多用用功。”

  考北电预科班时,她遇到的考题是创作一个小品:到公园去玩,一条蛇突然窜出来“就给我这么几句话。我就想啊,我是怎么会发现这条蛇的呢?可能我在聚精会神干一件什么事——小女孩,可能正在把一朵喜欢的花、一片叶子摘下来,夹在书里头。然后隐约感觉到身边的青草堆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猛然发现是一条蛇一下子就激动了。我小时候脸比较白,一激动就涨得通红,考官可能觉得我把害怕表现得挺真实的吧。”

  顺利考上了电影学院,但时代却给女演员使了个绊子——1966毕业那年,遇到“文革”,留校三年都没法分配工作单位。“到第二年才有生活补助费可以领,本来应该是出去工作自力更生的年纪,却还是靠着家里。”折腾到1969年,又轮到下部队,“接受解放军再教育”,部队的水稻田在河北蔚县的黄梅寺村,曹翠芬和同学们就这样住在老乡家里,插了4年水稻。

  直到周总理讲话:这批艺术院校学生该分配了,曹翠芬这才有机会进入工作岗位。她和北电的同学、一起下乡插秧的丈夫谭天谦同时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成了演员。1973年,曹翠芬终于离开稻田,走进北影厂,参演了个人首部电影《南征北战》——这时,距离她毕业已过去了7年,她也已经29岁。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如今恐怕很难想象,一个女演员22岁到29岁,最好的七年就这么荒废了。农村给了曹翠芬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恐怕是那段时间仅有的收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北的妇女,她们也有吃苦耐劳的一面,但和巧珍又不一样——有个细节,她们的口型常常是o型的,地广人稀,常常需要大声说话的缘故。而巧珍住在上海棚户区,就那么大点地方,说话用得着喊吗?她可能就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有什么苦处自己就消化掉了。”

  终于成了演员,曹翠芬来者不拒,年年拍戏,什么戏都不拒绝,像是在加倍弥补七年的空白。“我觉得演员就像一颗螺丝钉一样,你老不在镜头前活动,就要生锈。等你觉得哪个角色适合你了,恐怕这个角色也轮不到你。”

  即便是小角色、配角,哪怕只有一个镜头,她也全都认真对待。在王炎导演的《女人国的污染报告》里,她演一个配角,却因此受到导演充分的肯定。“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就算是两分钟的戏,也要把整个剧本通读。”

  后来,张艺谋看过《女人国的污染报告》,就决定选她演出《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二姨太。“张艺谋是一个很严谨、很用功的导演。他跟我说这个二姨太的关键词,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有一段戏,二姨太给老爷按摩,很长时间两人没有一句话,我觉得似乎不够丰富——跟自己的丈夫,甭管他后面又娶了多少房太太,毕竟是夫妻,一句话没有,有点不够真实。那么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我要说一句比较关键的话——‘老爷,我想再给你生一个儿子’——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宠了,第一个生的是女儿,在那个年代,没法母凭子贵,她希望老爷还能再额外施恩,所以会说这样的话,也符合二姨太绵里藏针的性格。”

  加完台词,张艺谋很满意。曹翠芬凭借“二姨太”这个角色,获得了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金凤凰奖。

  曹翠芬相信,演一个人,就要代入她的立场。“二姨太在别人眼里阴险狡猾,但是我想她和其他姨太之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她对丫头和下人挺好,从不另眼相看;她也不像三姨太,使性子在外头搞人;她的目的就是能在这个大宅院里有好日子过,你说,在这大宅门里头,谁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利益考虑呢?所以我不完全认为她是‘菩萨面孔,蛇蝎心肠’,演这个人物,得从她的弱点、她的无奈,从她的危机感入手。”

  转眼匆匆三十年。拍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时,曹翠芬已经74岁。在演艺生涯上“武装战斗”了将近半个世纪。《知否》里的盛老太太,戏份吃重,台词量又很大,曹翠芬接到剧本后就开始背台词,研究人物的说话方式、语气,导演张开宙对她是满口称赞:“曹老师所有的作为演员的品德,都是我们的表率。”

  《知否》让更多年轻人知道了曹奶奶,被曹奶奶的精湛演技圈粉。到了《庆余年》,一段和范闲道别短短几分钟的戏,同样演得十分动人。一样演奶奶,盛老太太和范闲奶奶又很不同。“范闲奶奶这个老太太,当时导演跟我说,她是跟皇族有关联的,所以光有一个慈祥的感觉是不够的。”虽然只有很少的戏,也只拿到几页纸的剧本,曹翠芬还是坚持要和导演弄明白,这老太太的生活环境是怎样的、她的城府在哪里,她和小范闲是什么关系、范闲背后又有怎样的背景。“我得心里有数,才能演这么一个片段。如果后面是一片空白,那我也就演个大概吧,人物是飘着的。”

  多年沉浸影视圈,曹翠芬感叹时代进步飞快:“从前我们是只有一台摄像机,拍远景演一遍,拍中景演一遍,拍特写再演一遍。现在,四台机器同时多机位拍,一遍就搞定了。”她倒不觉得技术的进步、市场的繁荣会催生懒人和浮躁气,“还是看人,70年代也有偷懒的演员,现在也有敬业的演员,比如说袁泉、孙俪,那都是很用功的。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采访曹奶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演员那种刻入骨髓的生动——感觉不是在采访她,而像是在看一台戏——每一个微表情、手势,每一分语气,都能让人感受到受访者的投入、开放、倾吐和思辨。相处半日,愉快不知时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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