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饭圈,为何“非治不可”-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1924年,梅兰芳在上海的“新舞台”开展为期一个月的演出。每晚,他的表演总能让观众“坐不住”,一排排的人,非站起来连声叫好不可。
台上光鲜,台下是十年、几十年的功底。没有日复一日的努力,何来“一曲惊天下”的轰动?
但是,时代似乎完全两样了。
今天的很多流量明星,成名简单粗暴,甚至“famous for nothing”;今天的追星形式,也变得愈加花样百出。评论区列队赞美、热搜清一色的褒奖、cp炒得满屏粉红。粉丝记得每一个打投的日子,而局外人往往相顾茫然,记不得这些所谓“千万级流量”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
人气流量高涨,人品实力全无,吴某凡、张某瀚……等等。当然,做过的事,是要“等价偿还”的,逍遥得了一时,逃不过一世。2021年8月16日,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经依法审查,对犯罪嫌疑人吴某凡以涉嫌强奸罪批准逮捕。中国演出行业协会评:“脱轨”必然要付出代价,在法律层面制裁结束之后,吴某凡还将面临行业对其持续进行的从业抵制等惩戒。此案警示从业者必须提高法律意识,提高作为公众人物的道德基准线。艺人、经纪公司应以此案为戒。
偏偏,深爱的人啊,或许依然执迷不悟、鬼迷心窍,围成一个圈。饭圈若发展得太极端,就这样子。而圈里自有圈里的法则,打榜、养号、氪金、互撕、对骂、人肉、举报;“小飞侠”、“千纸鹤”、“ikun”……饭圈女孩们有她们的手段、她们的代号。这些代号就像一个个门派,如果拿武侠小说类比,饭圈就是江湖,还是最腥风血雨、爱恨情仇的那种。饭圈文化渐渐滑向“畸形”的深渊,一发不可收拾。对此,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心理学系副主任吴国宏告诉《新民周刊》,与单纯的艺术欣赏不完全相同,捧角儿或追星的心理,或疯狂或出格的举动背后,不仅仅展现着某种审美倾向,也包含着粉丝对偶像更多的心理投射。在不断失速的异化圈子之下,资本嗅到了金钱的味道,躲在背后,打着“爱粉丝”的旗号,干着压榨青少年钱包的生意。
是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
饭圈是个什么圈
饭圈,字面意思就是粉丝的圈子。喜欢一个明星,看他的影视作品,听他的歌,和人分享讨论,这些行为再正常不过。这是入了饭圈吗?
上海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社会学家刘汶蓉说,追星并不新颖,粉丝也一直存在。早些年,饭圈是个体化的现象,想要追星,主要通过看娱乐新闻、电视节目,这些行为多半没有统一组织。即使有,一个班级里三三两两因为喜欢共同偶像形成小团体,规模有限,也成不了气候。
公众对于饭圈的初印象,还要回到2005年,湖南卫视第二届《超级女声》决赛当晚。18岁的小格拿着母亲手机焦急等待着,投票通道开启后,她迅速输入一串代表着“李宇春”的数字,点击发送。加上周笔畅、张靓颖的pk票数,当晚,观众参与短信投票数815万张。
那个年代,没有微博、微信,功能机也尚未普及,票数都是粉丝们一条一条短信投出来的,至此,最早狂热的粉丝生态有了萌芽。这一年,诞生了超女粉丝团,超女粉丝阵营,粉丝自发组织拉票、应援、加油,也为他们自己取昵称,就好比,李宇春的粉丝们,自称“玉米”。
2003年的百度贴吧,2009年的微博,让粉丝有了“共同奋斗”的常驻根据地。2014年,移动互联网兴起,随着数字化和网络传播的加持,饭圈形式有了更深层次的变革。也恰恰在这一年,吴亦凡、鹿晗等从韩国偶像养成工业体系走出的小鲜肉们,相继回国发展。
改变了国内明星生态,更带来了“饭圈文化”。
如果说追星的杨丽娟们玩的是单机游戏,饭圈就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网游。从艺人的工作室往下数,后援会、粉头、大粉、普通粉丝,层级分明,权责清晰,组织架构严密。以鹿晗吧后援会为例,就设立了产品部、市场部、媒拓部等,每个部门下还有细分小组。
每一天,他们把数据打榜、舆论控制、宣传物料等任务分摊到人,一百多家登记在册的后援会为同一个人昼夜运转,岂止庞然巨物。这一套,也成了后来国内饭圈的基本模板。刘汶蓉告诉《新民周刊》,资本利用了粉丝心理和网络便利性,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圈层。
在圈层文化中,最高的决策层由资本来控制,他们与粉头之间有利益关系,粉头借助自身影响力再影响到普通底层粉丝。通过动员c端粉丝,偶像借助演出分成、销售周边等快速变现,而c端粉丝的热情,又会影响b端,促使综艺节目更多地用起当红偶像,并在剧组面前拥有更多议价底气。
多么完美的信息闭环。在这个被无限拉近的狂欢系统里,饭圈一呼百应,瞬间张罗了一波人,强组织一再刷新圈外人的认知。2018年11月,吴亦凡新专辑霸占海外榜单首位,不是他的实力真的出挑,而是粉丝“梅格妮”们几个月不眠不休,付费下载、研究教程、集资百万元“吃”下来的。
目标统一的团体、协同一致的步调、日夜不停地强参与性,饭圈让粉丝获得更多的归属感,也为未成年人居多的饭圈营造舒适的信息同温层。然而,随着饭圈生态的激流勇进,粉丝对偶像的喜爱,开始变得一言难尽,被上纲上线,甚至成了一种“道德约束”。
打榜、氪金,粉丝为何心甘情愿?
tfboys走红的头几年,担心“三小只”的粉丝们,常常会从全国各地寄牛奶,并成立了各种生活服务小分队。经济条件充裕的粉丝,还会替偶像花费几十万元定制高端衣物。随着他们相继成年,操心的粉丝们又开始邮寄剃须刀。
在国内女性经历“丧偶式育儿”,且很多利益需要通过儿子才能实现的父权社会,“养成系”的低龄男偶像-女性粉丝的互动机制可谓直击痛点。
因此也不难理解,偶像生日时,饭圈为何会引发“军备竞赛”。易烊千玺15岁生日时,有人替他认购了4万平方米的“月球地表”,被外界吐槽为“低智行为”,但这种集体潜意识,本质是“偶像上瘾”的产物。背后的关键,是偶像工业对参与度的大幅开放。
与早年买唱片、看演唱会不同,今天偶像的星途命运,全靠粉丝出钱出力,拼命氪金。类似炒股,偶像的即时互动是涨停,实现一个又一个成就,便是大牛股。这种超强的即时反馈,让饭圈的成就感,直接体现在高涨的柱状图,排名靠前的榜单,以及一边倒的利好舆论。
吴国宏认为,偶像是一个贩卖幻想的职业,粉丝喜欢的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投射在偶像身上的内心建构,粉丝通过夸大偶像的魅力,将自己的某种人格向往,对应在偶像身上,再不断强化,完成圆满的假设。这一点心理,恰好被操盘者们拿捏得“恰到好处”。
调查显示,饭圈学生党占比较大, 42.2%的中学生自小学就开始了追星生活,52%的中学生追星时间在3年以上。青少年还处在寻找“我是谁”的价值观阶段,与现实世界脱节,又令他们的精神需要和自身价值亟待得到认可。打榜、养号产出的人气值、上头条、夺榜单,恰巧补足了他们的自我效能感。
“比如,刷题好几天,考试仍不理想,业务干来干去还是没提升,当他们对现实有挫败感时,饭圈会给他一种‘由于我的贡献,偶像走上巅峰’的假象。”这也是为什么《创造101》、《偶像练习生》等选秀综艺节目,动辄就能吸引年轻人投入上亿元资金的关键。
1997年出生的李琼,喜欢《青春有你》里的徐方舟,节目期间她一共投了1.3万张票,一边自己买牛奶获取二维码卡片,一边到粉丝群找粉头买卡片,一张十块。李琼觉得,粉丝为偶像花钱投票很有必要,追星路上,他们一起开心难过,彼此获得情感慰藉,两者并不冲突。
但李琼也坦言,在很多微博粉丝群和超话里,她经常能看到“大量pua话术”,团建、虐粉已成为饭圈情感动员的手段。“投一百票很贵吗?这只是一杯奶茶钱”。“哥哥只有我们了。”“如果不出道,他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会温柔地笑着,消失在没有光的地方。”
在单一且密集的饭圈叙事中,粉丝被塑造为“爱豆”的“唯一拯救者”角色,通过渲染英雄主义情怀,刺激粉丝的养成与竞争心理,增强粉丝黏性,在将粉丝价值解构成虚拟流量,日日供给数字平台养分。
当偶像出道,不再靠专业评委或个人艺术造诣,反而变成粉丝的购买力上限,至于歌有没有人听过,国王有没有穿衣服,这些细枝末节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即便,偶像泡沫被戳破,他们也总能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就算时代少年团学霸队长马嘉祺,高考数学25分,总分307分,也不妨碍粉丝们不厌其烦地说服每一个路人:“高考不是人生终点啊。”“马嘉祺也只是一个会失败的普通人而已。”
吴国宏说,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锚定启发式”,是指判断一个人的晕轮效应,一个人如果被标明是好的,在你眼里,他就会被一种积极肯定的光环笼罩,并被赋予一切美好的品质。在偶像养成节目里喜欢上的哥哥姐姐,往往因某个镜头、某次舞台而被俘获。
这种美好在晕轮效应作用之下,会放大至偶像的方方面面。而偶像,就像一颗洋葱,当粉丝付出时间、金钱、想象力甚至爱,将其小心翼翼剥开后,发现内里是空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去剥下一颗洋葱。
粉丝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自己一眼看中的“天选之子”,原来有抽烟酗酒、猥琐卑微,甚至做了踏破底线的事,他,并非幻想中的那么好。
古往今来的极端爱慕,或许都围绕两个核心,“不计代价的爱”与“不容沙子的排他”。集体创造首先是一个排他的过程,饭圈也是如此,互撕、反黑、举报、对骂,便是排他的结局。
参与骂战,对珂珂来说,是饭圈的日常。而在三次元世界,她甚至很难与人发生争执,如果有跟人红脸的可能,她一早就跑了。有一次,珂珂喜欢的偶像,被曝了黑料,她便在散粉群里花几毛钱买了一个小号,这个号的作用,就是说脏话。
一个小号的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反黑组察觉到后,会在短时间内集结粉丝对负面言论删除或举报。珂珂说,“撕”得最疯的一次,直到凌晨两点她还在“洗广场”,而早晨8点半还有课。 “想停又不敢停,真的很累,那几乎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而没人会记得,这场互撕,最开始的导火索,可能仅仅是一次“撞衫”。
刘汶蓉告诉《新民周刊》,饭圈长期处在高度密集单一的信息茧房里,所有的喜与不喜全部被放大,爱与憎也化为巨大能量,摧毁与自己不认同的一切。骂战也不再以发现真相、明辨是非为目的,而是一种集体情绪的盲目释放,甚至成为一种社群动员机制,成为巩固粉丝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
在集体主义的饭圈思维之下,原本只是为了喜欢而聚集的他们,产生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恶,他们无动于衷,甚至引以为豪,聚集于群体之中产生了一种神奇的逻辑——不止我一个人,所以我没错。“即便你很差,行为很奇葩,在网络世界里总能找到同类,一旦聚集,非理性的力量就更强了。”
在互撕事件中,“冲锋在前”的粉丝都受到过人身攻击或恐吓的私信,甚至还波及一些圈外普通网友。
2018年,中国民航大学一名学生因质疑某明星“染黑发作为粉丝福利”而被粉丝“人肉”,粉丝聚集在该校官博下逼着学校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年年初,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一名学生在微博上吐槽一名女星,随后该学生的个人信息被曝光。
粉丝竞争也让资本尝到了甜头。一名选秀节目粉丝丸子说,为了割韭菜,品牌通常会找一个组合的几位成员代言同一款产品,然后开单链统计每个人的销量。粉丝为了偶像人气旺,便会比拼购买,买得多的嘲讽买得少的,买得少的质疑买得多的。
品牌赚够钱抬腿走人,粉丝只剩下用不完的产品和没完没了的骂战。
在饭圈文化的侵袭下,圈层效应开始热衷于从各种领域挖掘偶像,国乒队的张继科、德云社的张云雷,甚至经济学家薛兆丰,偶像一直在变,饭圈却万变不离其宗。接机应援、控评反黑、集资应援,套在任何行业都能“造神”。
整顿饭圈不是整顿粉丝
追星本“无罪”,但忽略自身条件、脱离道德约束的畸形饭圈不可取。《青春有你》打投,粉丝倒奶留瓶盖被称无脑;吴亦凡粉丝“劫狱”想法震碎三观。极端饭圈文化,让追星变了味,价值观失了准,公序良俗和社会伦理也被抛到了脑后,有些已经涉嫌违法。
5月10日,北京广播电视局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综艺节目管理工作的通知》,明文禁止“花钱买投票”行为,给行业浇了一盆冷水。但偶像产业的商业变现,又转向另一个新路子:会员订阅和数字专辑。
刘雨昕数字新专辑销量突破570万张,背后是单个粉丝成百上千次的重复购买。
今年6月,中央网信办部署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重点打击诱导未成年人应援集资、高额消费、投票打榜等行为。微博、腾讯、豆瓣、快手等网络平台也开始积极自我整治。
8月1日,腾讯对造谣攻击、诱导集资等不法账号严肃处置;8月6日下午,微博“明星势力榜”下线,都标志着饭圈互动生态,已经迈出了良性循环的第一步。平台作为明星与粉丝的连接,负有一定的管理责任,应及时对劣迹艺人作出预警和调整。
整顿饭圈,并不是整顿粉丝,而是饭圈背后的灰色产业链。明星要自律,平台要尽职,粉丝要理性,社会要参与,法律要出手。
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法律系主任李丹林认为,在治理饭圈乱象时,除了对艺人行为进行规范之外,还应考虑通过行业协会对粉丝群体加强管理。但规范由谁来制定,粉丝组织要不要依法注册、受相关部门监管等都是亟待反思的问题。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则建议,对参加应援会的青少年应该有年龄限制,划线18岁以下;线上活动也该严格按照网信办的相关规定,对一些问题群组,资本方或平台应该及时制止。
追星并不见得是件坏事,疫情期间,“饭圈救援”的行动力和高效,在初期无序的情况下尤为突出。去年 8 月,饭圈在外网上出征“撑警”被官方赞美并盖戳。易烊千玺v公益曾在采访中这样说:我们支援武汉是因为他,但不是为了他,我们把当初因他而产生的爱,赋予了更多人。
粉丝与偶像最理想的关系应是一场双向奔赴,在前进的路途中共同成长。也许身在局中的粉丝难识庐山真面目,但若跳出饭圈思维再看:爱的表达方式从来不止一种,粉丝也不应背负决定“爱豆”星途的责任。
珂珂说,当她刷到吴亦凡被刑拘的消息后,突然醒悟了。那天早上,她起床翻了翻课表,觉得在学校上课,说不定比去机场堵偶像要有意思呢?当饭圈女孩动了认真对待生活的心思,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想疯狂了。(记者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