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录非遗音乐的“追声者”不为流量-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北京,一处容纳百人的空间,蓝紫色聚光灯的光束聚焦在舞台中央。63岁的裕固族老奶奶白金花,微笑着踱步至高脚话筒前。她头戴红色高帽,身穿黑色长袍,颈上首饰别致。停顿3秒钟后,老奶奶开口了,用古蒙古语唱起了《擀毡歌》,“来擀一下,擀两下,擀三下,擀四下,擀五下……”透亮的声色重复着极简的曲调,一下子征服了现场听众的耳朵。
作为“那木厂牌”传统本源音乐创新计划《行走的声音·河西走廊》的一部分,这场线下音乐分享会,重塑了人们对于非遗音乐的传统认知。一年前,白金花第一次走出莽莽草原跨越1478公里,站在大都市的聚光灯下;一年后,包括白金花在内的6位民间音乐非遗传承人传唱的8首传统民间音乐,以数字专辑的形式,收录在了《行走的声音·河西走廊》,并于今年12月在各大音乐平台正式上线。
“音乐是我们的信仰,我们希望通过抢救性采录,将声音背后的故事、文化展现给这个世界。”其制作人修侃在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表示,“行走的声音”自2015年开始策划,足迹踏遍了河西走廊、唐蕃古道、青海道等经典人类迁徙路线,拜访过采风的非遗传承人、民间音乐人及团体,多达187位。这个群体走走停停,聚又散,但目标始终如一。
创始人王耔斌、音乐人修侃、人间配乐师张议井、摄影师孙骁……对于越发壮大的“追声者”群体而言,每一位传承人的演唱,都像是放了上百年的古典家具,有其独特魅力,又像一面朴素诚实的镜子,你能从中照到本真,看到来时的路。
行走三万里 寻找音乐的根
谈及为什么决定做“行走的声音”项目,修侃表示原因很多,细究起来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命运使然。但选择成为“追声者”,就不得不提项目创始人王耔斌。“他需要一个团队支撑,而我正好有资源、有经验,我们一拍即合。最重要的是我们价值观相同。”
王耔斌,音乐人,在青海德令哈长大,少年时代,王耔斌眼中的音乐意味着“自由、真实、反叛”,那时,戈壁上的流云和风声,磁带里的摇滚,成为了他的音乐启蒙。后来,他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电子音乐作曲系,音乐在他心中有了新的定义,如何做出让内心舒服的音乐,找到深入音乐土壤的根,成为了他的追求。
2013年,王耔斌成立“那木厂牌”工作室。开始有意识地尝试一些民间音乐和流行乐的结合,并逐渐把目光投向音乐背后的文化源头。之后,似乎冥冥中有召唤,他去了西藏。初到纳木错,念青唐古拉山在阴沉的天空下忽隐忽现,离开时,天却突然放晴,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如神示。他的心,一下子妥帖了。
他的音乐,似乎找到了安放之处——采录非遗音乐,追寻生命本源。2015年,“行走的声音”着手筹划,包括修侃在内的一众年轻人加入了这个项目,从梦想下端着手,他们开始大量翻阅资料、学习纪录片架构、不停开碰头会;找寻同道中人,拜访人类学专家,出发、返程、反思升级后再出发……
“我们每天都在想哪个环节上能更好一点。为什么要‘好’?越深入研究,越走到田野里,越发现这些声音,底蕴是一个制高点,能在这片土地上传承那么多年,就足以证明它的价值。”修侃说,当时,团队拜访了西北民大人类学教授郝苏民、甘肃河西学院音乐学院院长王文仁及人类学博士李建宗等人类学家、民俗学家、音乐学家和田野采风学者,从地势山脉、人群迁徙聊到多民族特色文化、民族扎根的故事,做了大量功课和珍贵笔记。“就像念书时写论文一样,这篇论文不会被打分,但在采录过程中,它时刻发挥着作用。”
2016年7月14日,甘肃省张掖市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皇城镇向阳村,开启了“行走的声音·河西走廊”中的正式旅程。在西北一个普通的农家院子,裕固族坐在木制板凳上,忘我地弹奏着、歌唱着,在老人入定般的演唱中,一旁采录的音乐人眼里泛着泪光,他们突然理解了为何裕固族将内心纯善作为信仰,也仿佛看到歌声中那个自由、斑斓、智慧的世界。
“原生态已经被用滥了,剥去商业包装,往往空洞,我们更愿意用‘传统本源音乐’的概念表达有文化源头的民间音乐。” 修侃说,行走的声音,本质上是不可再生资源的“非遗”音乐,不仅在于音乐本身的采集,录制鸟鸣声、山谷声、水流声、风声等创新元素,作为衔接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视听语言,也成为本源音乐的精彩内里。
值得一提的是,在专辑制作中,国内外17位优秀原创音乐人,一共使用了包括三弦、贝斯、键盘、冬不拉等18种乐器,民间音乐人的歌唱,有的保持原汁原味,有的加乐器伴奏,他们用经典复古混音概念呈现出古朴又现代的乐感,还原音乐场景,且保留音乐灵魂。
“传统的音乐本身很美,但与现代隔了一层,我们想用融入世界音乐的手法,把那些感动人心的声音留存下来。”修侃说,这就是他们创新的初衷。
本源音乐 唱的都是朴素的道理
在采访中,修侃谈到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见到“非遗”传承人,他们常常被问:你们会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来问些问题、录录音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行走的声音”团队总是坚定地摇头:不会的,我们不但要采录您的歌声,还要留存下来,推广出去。
他们带去礼物,带去给传承人的前期采录费用和合同,更带去尊重和爱。他们会告诉传承人,因为年轻人更愿意接触流行的东西,祖辈的东西就会丢失。“非遗音乐往往是口耳相传,有些传承人只会写三十个曲调,没办法写五线谱给到我们,没有采录,就可能遗失,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文化损失。”
很快,对方就敞开心扉,说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劳作、生死、期盼、神话、悲伤……不同的主题迸发的能量各有精彩,有德都蒙古长调、藏族山歌、酒曲、秋卓、格萨尔说唱、折嘎等本源人文之声,还有来自世界屋脊三江源地区的本源自然之声。
裕固族民歌传承人白金花住在甘肃偏僻的村落,当团队去拜访她时,她特别开心,自从老伴走后,独生子也进入寺院学习,很久都没有这么多人来看望她了。村子里常有人来跟她学唱民歌,自己平时会把裕固族民歌歌词用蹩脚的汉语翻译出来,记在本子上,不时温习。她说自己年纪大了,怕这些歌会随着记忆的减退而消逝。
王耔斌回忆,当他们称赞老人的衣服时,白金花会不好意思地抿住嘴闭上眼自顾自笑着。但当她对着镜头唱着几近失传的民歌时,还是留下了眼泪,那是一首哭嫁歌,她想起了那个翻过祁连山留在裕固族村中陪着她几十年的藏族帅小伙,如今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些年轻人面前,白金花就这样唱了一首又一首。
白金花年近八旬的同乡贺俊山,也是一位“非遗”传承人。他的歌唱传承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裕固族著名歌唱家、其母昂青卓玛。《黄黛琛》和《萨娜玛珂》,唱出了旧时生活的艰辛,老人听到时常潸然泪下。但遗憾的是,就在团队采录其歌声半年后,老人病逝,《行走的声音·河西走廊》专辑中收录的《萨娜玛珂》,成为绝唱。2017年4月,行走的声音团队邀请艾捷克演奏家阿地力,复原了这首歌的场景,让西域的弦声与爷爷的声音完成时空对话。
在青海,“那木厂牌”团队又去了青海“花儿皇后”张存秀开的茶园,每天从中午到晚上,张存秀和她的学生给茶客们唱“花儿”,园内天天爆满。张存秀师从“西北花儿王”朱仲禄的弟子,每当她用哭腔唱起描述旧社会回族童养媳悲惨生活的《索菲亚诉苦》,茶座中总是一片唏嘘。这位从小爱唱、一度下岗且没有“非遗”传承人名号的歌者,传承的不仅是歌声,更是一种生命态度。
行走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晦涩难懂,但大多传递的都是朴素简单的道理。甘肃省凉州贤孝省级非遗传承人王月爷爷,十五岁时双目失明,为了谋生便学了贤孝。他曾流浪于武威周边的市县,也曾远赴新疆……这位“民间音乐大师”眼盲心不盲,四处行走,用音乐劝贤劝良,导人向善。“当老爷子唱道:‘天有道,下的是甘霖细雨;地有道,出的是五谷苗根……’时,所有人都哭了,静静听,每一句话都饱含了智慧。”
为了影响更多人,老爷子用尽毕生的积蓄买了一院房,名为凉州音乐民间传习所。也许传承人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是生活,但对于世界来说,却是取之于人,用之于人的宝藏。
采访时修侃的一句话让记者深受触动:“我们把音乐当作一种信仰,总是随遇而安,一路上,我们感恩上天安排的所有缘分与故事、欢笑与泪水。”
不为流量而做 路越走越宽
“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转头一看,恍然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就像《阿甘正传》里那场似乎没有尽头的马拉松。因为一个共同的相信,从音乐会合作的乐手、分享会台下的观众、采风路上的伙伴……变成了同行的人。”
修侃说,四年行走的声音团队走了三条路线,中间有民间音乐人加入他们,也会有社会上的朋友报名,走短短的路程,但目的都是认知,回归本源。当你真正走进去,了解中国文化,就能体会背后的声音、画面带给人们的触动。“团队最多的时候5辆车20个人,虽然我们有不同的职业背景、生活经历,却因那些传唱千年的非遗歌声,人生轨迹就此交汇……”
“每次出去都是一两个月起跳,有时候很艰辛,团队会在山里扎帐篷,有时候又很温暖,村里淳朴的人们,会帮忙指路找到真正的传承人。我们并不孤单,同样我们也都很清楚,做这件事是不赚钱的,但内心的使命感,让我们愿意去做,去付出。”
2016年,百度与那木厂牌合作打造的本源博物馆上线,反响不错,许多投资人也陆续主动登门拜访,但修侃也坦言,真正能合作的并不多,比方说,研学营、工作坊的想法,传递出去会很平面,我们需要有更深度的内容。“如果你知道王耔斌把北京的房子卖掉,来做音乐,就知道我们并不看重商业、流量的东西,但今年更多人开始找我们,我们对流量的定义有了改观,就像今天我会在自己的微信、微博上分享音乐一样,我们需要被更多人看见。”
今年,“行走的声音”团队第三次出发,踏上青海路线,行程近10000公里,在此期间,“那木厂牌”官微同步分享了几十位传承人的故事。11月12日,第二十二位传承人青海玉树卓舞传承人公保,百人团体舞卓舞的领舞,赢得网友的热评。别看他采访时温和内敛,一旦在山水间跳起卓舞,饱含力量的歌舞却能呼唤来十几只老鹰在山谷盘旋。
四年,36000公里行程,187位民间音乐人,200首民间音乐,40种音乐门类,500小时民间音乐视频素材,这是近四年来“那木厂牌”“行走的声音”的关键词。对“那木厂牌”的音乐人来说,数字上的增量,或许还远远不够。他们想要建起并不断完善中国传统本源音乐资料库,留存、共享这片土地上那些美好的声音。
达至理想的具体步骤,已在他们的构想中:首先,发行“行走的声音”各地域专辑,推出主题音乐会巡演、巡回展览;之后,打造“行走的声音——音乐行者记”系列纪录片,进一步推广本源音乐。“做音乐,我们不想过分消费,后面会把采风的纪录片变成一档有记录感的慢综艺,中国文化这么有趣,像京剧、昆曲等都可以扩展,我们会用偏娱乐的方式,把这条路越走越宽,种下一颗种子,更多更广地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