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阿姨-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梅芳阿姨是我太太娘家的邻居。据说3岁就是我岳母的玩伴了,今年她俩86岁了,整整83年的交往仍然甘之如饴,这样的朋友在上海滩也是不多的。
她姓荣。无锡荣家的。七浦路怡兴里24号的大石库门,三上三下本是荣家金条顶下的,后来觉得寂寞,就将双亭子间与后客堂租给了岳母家,这已是八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后客堂有电话,底楼大客堂与东厢房都是空置的。
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见梅芳阿姨时,就觉得她不同寻常。肤色白皙,目光高冷,《流行色》杂志的兼职编辑,上海丝绸研究所系统的资深设计,和周围的市井气迥异。
那时我也在杂志社供职,她请我欣赏她的藏品,抬眼就是唐云所题的“瑞淑居”,盖因荣老先生的名讳有“瑞”而夫人名讳有“淑”,故有此谓。
她藏品甚丰。本来仇英、沈周、王铎、任伯年、吴昌硕、张大千、黄宾虹、徐悲鸿等名家字画应有尽有,但后来被荣老先生携往香港,至今下落不明……梅芳介绍说,父亲生前专一结交文化名流,除了著名书画家,马连良、周信芳、金少山等都是“瑞淑居”的常客,为此专职厨师都请了几个,客堂与厢房之所以拒不出租就是用来招待来客的。
五十年代初荣氏夫妇去了香港,宽敞的客堂和东厢房的用途就转为弄堂的“共舞台”了。梅芳阿姨好文艺,很小习绘事,后来考取了沈阳的“鲁艺”,毕业后回上海从事工艺美术设计,又爱好摄影与手风琴,故一到春节、“十一”、“六一”等,“瑞淑居”就是怡兴里的联欢中心,梅芳既编又导又演,影响了无数的怡兴里的孩子,她的同样文艺范十足的男友是东德的留学生,带回来一架当时非常稀奇的幻灯机,大量放映世界风光片和各国的奇人奇事,还常常在客厅里举行故事会和诗歌朗诵会,传播大量的自然科学知识与人文知识,太太俞思蔚回忆说,那个时候,大人都说一个金童,一个玉女,他俩就是我们人生的灯塔,是人间光明的象征与生命美好的楷模,最后还童话般地结婚了,婚房就在前楼,调皮的女孩们每每潜行偷窥,看看他们晚上是否睡在一起……
渐渐地发现他俩经常围绕着幻灯机龃龉,都说自己正确,渐渐地发现他俩常常冷战,彼此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都不理,如果出门,却是分开走,最后才会合。
他们是悄没声离婚的。岳母回忆说:梅芳个性极强,我们背地里叫她“古怪”,我和她3岁就是玩伴,问她为什么离婚,却犟犟地说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别问。
她从此一个人过日子,伙食就搭在我们家——太太说,经历了“十年”期间的抄家、冲击,始终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几乎融为了我们的家庭一分子。
幻灯、摄影与手风琴都放下了,她只剩绘画,不停地画画,上海工艺美术圈里的大咖她几乎都认识,但她始终没什么大名气,她有很多学生,她有很多作品,她极其勤奋,她从不歇笔,油画、水彩、国画——但搜百度基本没她的影子,从她最活跃的八十年代到当下,眼看她丹青不辍而人渐老去,最近几年连背都严重佝偻了,走路抬头都困难,但她的眼神始终清澈洞明。
老画家84岁那年,我请其为客厅壮色。其间她却患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让我取画,我因此非常不安,那幅油画绚丽灿烂,尽显蓬勃春色,哪像垂暮之作啊!
她笑笑,说,我一直知道“大成功”很难,但画画让我一直亮堂,或者说,有追求的人一生都是亮堂的!你是写作的,书画同艺,和你共勉吧!
梅芳阿姨,谢谢!(撰稿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