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一只鹅-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年夜饭
年,中国人最大的节日。年是一年到头的耕耘终于迎来休憩,年是不管相隔多远都要一家团聚,年更是万物复苏准备着破旧立新。
每到春节临近,年的最大象征之一——年夜饭,又到了隆重登场的时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年夜饭记忆,本期《新民周刊》特邀十位作家写下了他们印象最深的年夜饭时光。
读着读着,你会发现,每个人的“年感”都如此不同:有暖意融融的,有寂静清冷的,有热闹喧哗,也有意蕴悠远。而“年味”,更是一种横跨祖国大江南北变异多端的复合滋味:有些人忘不了白斩鸡蛋饺八宝饭,有些人记得春卷皮子大白菜,还有人惦记着四十年前的一只鹅。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年夜饭要与最爱的人一起吃。明灭闪烁着的爱,才是跨年夜最好的陪伴。
四十年前的一只鹅
撰稿|沈嘉禄
整整四十年了,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虽然砭骨的西北风在我脸上划拉出一道道印痕,但心头依然像火烧一样灼烫,其实我只是在做一件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为自己做八宝饭而采购豆沙和蜜饯。
眼前是金陵东路,骑楼内外,阳光耀眼,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已经来临,1978年春节的脚步也越来越急切。行人明显比平时多出许多,知青们回沪探亲了,采办年货的主妇结伴出行了,孩子放学后一路奔跑。虽然还是蓝蚂蚁的海洋,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美好的憧憬。绒线店、绸布店、鞋帽店、南货店、饮食店、修理铺、中药房、五金店……店招上残留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但只要开门,都有做不完的生意。从扩音器里持续不断地播放着“十月里,响春雷”的豪迈歌声,使空气中膨胀起劫后余生才有的那种忧伤的甜蜜。
击键于此,热泪盈眶,这熟悉的街景立刻浮现眼前,一切都仿佛发生在刚刚过去的昨天!
但是我知道,成千上万涌动着的人们,内心还是有点小小的慌张。改革开放尚在酝酿之中,副食品大都还需要凭票供应,肉、鱼、鸡、鸭、鸡蛋,甚至连一块豆腐也要凭票,还有大户(五人以上)小户(四人及以下)之分。天可怜见,像我们家,四个哥哥都在边疆农村,好不容易回家探亲凑成一只圆台面,老爸领来的票证却还是“小户”的规格,这年叫人怎么过啊!
不过我姐姐在青浦县城工作,那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姐姐通过关系买了一些鱼肉虾蟹,加上哥哥们从外地扛回来的土特产也相当饱满,所以我们家还不至于像杨白劳那样,只够买两斤白面包顿饺子。
买了蜜饯和豆沙回家,看到妈妈也正好从菜场里搬回了一堆年货:冻鸡一只、冰蛋一盒、鲜鸡蛋两斤、猪肉三斤、猪板油一斤、皮蛋八只、粉丝、黑芝麻、木耳、线粉、金针菜各一包,红枣与绵白糖若干。这些年货摊在地上也相当可观啦,妈妈一边整理着,一边喃喃自语,考虑如何用这些珍贵的食材烹制出尽可能多的美味佳肴。完了她撕下几张香烟票,叫我给邻居老张送去,我们家没人抽烟。
我们家祖籍绍兴,在准备年菜这档事上,“地方性”就鲜明地体现出来了。首先是三只大砂锅:一砂锅水笋烧肉,一砂锅霉干菜烧肉,一砂锅黄鱼鲞烧肉。这三大砂锅厚味年菜在小年夜要烧好,置于窗台风口,让砂锅表面凝结起一层白花花的油脂,色泽悦目,腴香温和。有这三只大砂锅垫底,节日期间有不速之客踩准饭点光临寒舍,妈妈也不至于在锅台边急得团团转了。
接下来,该我系起围单上场了。做八宝饭我最拿手,糯米隔夜浸泡,上笼屉蒸好,再用熟猪油与白糖炒过,冷却后待用。然后在碗内抹上熟猪油,将糖冬瓜、金橘、红绿丝等蜜饯拼出美丽的图案,将糯米饭先铺一层在碗底,埋入一坨豆沙,最后再铺一层饭,轻轻压紧,上笼蒸透,吃时覆在盘子上蜕形,上桌后总能赢得一片喝彩。这一年因为姐姐带回来的糯米比往年多,更因为气氛特别好,我一口气做了二十个,自己存一半,一半分送邻居和亲戚,放几天也不会坏。大家吃了都说我做的八宝饭比乔家栅的还要好。
这时候走亲访友也蛮有趣的,中午来我家吃,晚上去你家吃,冷盘热炒摆了一大桌,眼睛一扫都差不多。大家也不敢放开肚子吃,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全鸡、全鸭、红烧蹄髈这类硬菜,每家每户就这么一份,吃到只只盘底朝天,总不好意思吧。
这一年对我家来说,一大家子五湖四海欢聚一堂有说有笑,胃口特别好,副食品的消耗量也特别大,吃到年初四,三大砂锅年菜已经见底,屋檐下的老咸肉也所剩无几,虾油卤浸鸡早就骨屑无存,瓦罐里的老汤浸了半只猪头,省着吃也只够应付两顿。而此时弄堂口的传呼电话来报:有一家侨居美国二十多年的远房亲戚第一次回国探亲,一定要来我们家拜年。老爸一听眉开眼笑,但转眼愁云紧锁。春节期间菜场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摊位在营业,供应的蔬菜与副食品极为有限,拿什么招待海外侨胞啊?妈妈在灶台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我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把我看得心里犯怵:难道要将我的两只爪子劈了红烧?妈妈笑了:去看看老张家里有什么?
对,在我们这幢石库门房子里,楼下后厢房的老张家跟我们家关系最好,再说每月向这个烟鬼进贡香烟票,关键时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老张听我吞吞吐吐一说,一巴掌将我嘴巴堵上,结结实实盛了一大碗刚刚煮好的百叶结烧肉塞在我手里,又往我脖子上挂了一条咸鱼。
这条由张嫂亲手腌制的青鱼干,足足有一尺半长,鱼鳞有铜钱那般大,洗净后斩件上笼蒸,水一沸腾,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冷却后撕条,鱼皮下面露出美艳的玫瑰色,白酒噗地一喷,下酒一流,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如此美味的青鱼鲞了。
回头再说,就在亲戚驾到之前,中学时代的铁哥们王文富兄上门来找我帮忙。此事说来也相当搞笑,他二哥谈了一个女朋友,初五是他拜见未来丈人丈母娘的关键时刻,兹事体大,须认真对待。为此他去南京东路食品一店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挤出一身臭汗,总算买到了一只16寸的奶油蛋糕,偏偏在冲出包围圈的时候,可能是绳子没扎牢,蛋糕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急忙回家打开一看,两眼一黑,蛋糕上的奶油果然烂成一团,分不清哪是红花哪是绿叶!真真应验了欧洲的一句谚语:“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
“你会画画,也在老大昌学过奶油蛋糕裱花,只有你能够帮这个忙了。”老同学瞪大眼睛说。我仰天大笑:“绳子断了可以接上,房子倒了可以重砌,奶油蛋糕摔成一团烂泥谁有本事复原啊?”正好,我家在初二收到亲戚送来的一只大蛋糕,也有16寸那么巨大,谁也舍不得吃。上楼跟妈妈一商量,行,借花献佛了。
解了老同学的燃眉之急,也得到了回报,文富回头给我们送来了一只沉甸甸的冻鹅。妈妈以九牛二虎之力劈成两爿,半只红烧,半只炖汤。用来炖汤的那半只放在大号砂锅里,投下葱段姜块,注满水,汤水见沸后鹅身便把盖子顶起来了,怎么也压不住,妈妈束手无措,在一边旁观的我乐得哈哈大笑,最后只能捞起,大卸八块后搞定。红烧的半只,加了茴香桂皮,色泽红亮,肉头厚实,肌理粗放,大快朵颐之际,幸福指数瞬间爆表。远道而来的亲戚吃了大加赞赏,妈妈也不怕“家丑”外扬,就把这只大冻鹅得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说,一屋子人都乐翻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