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在武侠世界中叫人生死相许-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撰稿|崔斯嘉
夜读金庸,仿佛是少年时必不可少的经历,躲躲藏藏地拿一本书,手电筒照亮一行行的字,展开的不是小说,是我们没有机会经历的如梦似幻。
武侠小说曾和言情小说并称为两大“毒瘤”,然而时过境迁之后,社会会将每一个简单的少年变成复杂的中年,于是终于发现,情和义,或许只能在武侠的世界里实现,引人热血沸腾。
到头来,武侠不只是给成人看的童话,也让读者找到自我投射的机会,毕竟幻海是假,奇情才是真。《白马啸西风》结尾那句:“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不止在当年骗到了不少读者的眼泪,今日依然可以成为流行的签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简单的一句是人间真理,如佛家八苦之中的求不得,人人都会遇到,自然人人都有共鸣。
竞逐镜花水月,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在另一个讲佛理的故事《天龙八部》里,萧峰段誉虚竹三兄弟,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几乎经历了个遍。不止他们,《天龙八部》中的每个人都有执念痴念,苦由此来,无处可解。
段誉初识王语嫣,回目是“向来痴,从此醉”。痴的是段誉,醉的,可能是他一生。他很像跑错了片场的言情男主,拿着贾宝玉的人设,却闯进了武侠的世界。和宝玉一样,段誉有许多的姐姐妹妹,虽心中认定有一个最爱的“仙姝”,但并不影响到欣赏赞美其他佳丽。段誉和姐姐妹妹们之间有感情而无暧昧,那是澄净的、不带欲望的。
其实深究起来,段誉爱的是王语嫣吗?不,他爱的是神仙姐姐玉像的人间版,这个版本在相貌上有九成九相似神仙姐姐,血缘上又是神仙姐姐的传人,人间再没有比王语嫣更能满足段誉幻想中的爱的真人了。所以段誉一定要追逐这有实体的镜中花。
而抛开金庸后来修订版的结局,王语嫣在全书中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痴恋表哥慕容复的人,这和在全书大部分时候都痴恋王语嫣的段誉是何其相似!一样的痴和一样的恋,段誉是世界上最懂王语嫣痴恋的人。
试想一下,其实段誉和王语嫣的日常相处,可能是一个对一个述说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多么优秀多么可爱,另一个随时附和再讲出更多的优秀可爱来,两个痴人,都活在自己的梦中,难得眼前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实现他们的梦,执念并不会真正有结果,能得到眼前的快乐,已经是完满。所以其实不需要强改的大团圆结局,也不需要王语嫣被段誉感动,他们只要发觉两个人真正的知己之处,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某种程度上,段誉是情圣。这情圣的基因,可能来自他的养父,段正淳。段正淳对每一个爱过的人都特别真心——此时此刻,我和你海誓山盟,爱得难分彼此,我是最爱你的,我的眼里也只有你。他的每一个情人都相信他是真的,也因为他的确是真的,但这份真,有时效,比王家卫的凤梨罐头过期时间长一点。离开了眼前这个情人,再见到下一个情人,他又重新有了爱情,和上一份爱情一样的真挚诚恳,连份额,都一模一样的多,不偏也不倚。段正淳以为每一段情都只是当下,忘记了第二天没有死刑等着执行。他本人没有为情所困,可是他为情所困的情人们,生出了执念,终令他因情遗祸。
少林寺一役,段正淳在乔峰被围攻时吩咐属下:“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殆之际,冲入人群,助他脱险。”属下问他对方人多势众如何是好,他只说:“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他受萧峰之恩,以国士礼待,不顾一国王爷或是皇太弟的身份,仍然要尽力而为,以死相报。同时对比,有复国夙愿的慕容复为了要在群雄之中保留威名,不止拒绝相助,更想趁火打劫,段正淳不知比其高了多少。
命运无常,最终是慕容复举剑威胁段正淳。看着每一个都付出真心的情人们,段正淳无能为力,不肯伤害任何一个,只能殉情。而站在他情人们的立场,执念有了结果,仇怨可以化解,她们倒也可坦然的,一同赴死。
只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我偏要勉强”,与生同衾死同穴
“我偏要勉强。”这一句,可以说是赵敏性格的代名词了。张无忌是金庸小说中拥有四个女主角爱慕的男主角,但赵敏仍然在四个女主角中脱颖而出。金庸曾说过最喜欢小昭,因为赵敏太聪明了,但张无忌却不是。某种程度上金庸赋予张无忌的缺点,优柔寡断随遇而安,其实都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情感,他人生的女主角就是赵敏。
张无忌不够主动不够果决,所以赵敏会替他做决定,赵敏会在张无忌被推上去的婚宴上带着狮王谢逊的头发来抢婚。人家说感情不可以勉强,她却说:“我偏要勉强”,带着张无忌无法反驳的理由。
感情当然不可以勉强,即使理由再充分,也要张无忌更倾向于她才行。赵敏知道张无忌对自己的“倾向性”,不知道的是,她和殷素素的相似。张无忌在冰火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所见所闻只有父母一对夫妻,妻子狡黠聪慧行事不按常理,丈夫诚挚高洁为人端厚方正,一定为他所向往的感情打下了稳定的价值观。赵敏,几乎完全符合他对另一半的想象。
所以张无忌初见朱九真会被刁蛮任性的她迷惑,再见小昭又觉得这个脾气古怪的姑娘令他想起了母亲,童年时代足够无忧无虑的生活,令他对母亲的情感依恋充分,而少年时乍逢大变痛失双亲,又将这种感情推向了极致。可能终其一生,张无忌所寻找的,是复制张翠山殷素素的感情模式,即使他未能明确察觉,但潜意识已经先他一步做出决断。周芷若有一饭之恩,但她外表柔弱,聪明和果决都藏得太深了。蛛儿够主动而不够聪慧,小昭比周芷若隐藏得更深。只有赵敏,聪明外露,果敢主动,她对张无忌说“我偏要勉强”的那一刻,便是她真正得到了张无忌的时候。
细想赵敏一生,她出身富贵名利场中,可能自出生起便背负了地位所带来的命运,无论是将来可能的政治联姻或是政治失败而导致的死亡;到懂事后更要为父亲为兄长打算,在他们征战沙场或是朝堂斗争之时为他们出一份力。这种争和斗,对她来说已经成了生活中的全部,而张无忌,是特别的。金庸自己赞美过多次张无忌的无欲求——没有权力欲望的男主角,在武侠小说中,在封建社会中,都是极其少见的,而且这恰恰是赵敏所没有见过的,也是她所向往的江湖自在。毕竟没有当上明教教主的张无忌,之前过的都是隐居自在的生活,明教教主是一个令赵敏认识他的契机,密室拖鞋瘙痒也只是借口,否则赵敏郡主大可以不断派人来杀张无忌以找回面子,她真正所向往的,是和张无忌这样的“野人”纵情山水的乐趣。
《倚天屠龙记》中,另一对对张无忌感情观影响极大的夫妻,是生同衾死同穴的胡青牛王难姑。师兄妹两人一个学医一个学毒,虽为伴侣,仍要较个高下。王难姑不断找人试验新的毒术找胡青牛医治,胡青牛不断医好王难姑的病人——赢了医术,会输了生活,输了医术,又会输了平等。所以两个人最和谐的相处方式,可能就是一直维持下毒、医治的循环。
妹妹胡青羊死于负心人,胡青牛无力报仇,便格外珍惜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家庭生活。他立下誓言:不救明教之外的人,看准王难姑不会对明教中人下毒——绕个弯,还是为能与王难姑琴瑟和鸣。破门出教的黛绮丝带着韩千叶上门求医,胡青牛见死不救,令金花婆婆起了杀心。胡青牛王难姑二人终于同仇敌忾,假死脱身,岂料未能逃脱一劫。张无忌见到他们尸身的那一日,一定想起了张翠山殷素素,也会想到造化弄人。他们夫妻始于争斗,也死于争斗,因果轮回,命运无常,人生在世多飘摇,能抓住的,只有眼前了。
情义两全的小混混——韦小宝
其实到了《鹿鼎记》,已经有很多人说,金庸写的不再是武侠小说,主人公韦小宝不会武功、也非侠客,普普通通地好像一个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他甚至有许多缺点:滑头无赖,撒谎无数,好赌好色……但不可否认,韦小宝拥有武侠世界中最可贵的,有情有义。
他是真的有义气。
金庸在《鹿鼎记》中将中国几千年来至今都没变过的人情人性世故圆滑一一呈现,仿佛写世情小说一般说尽了人事——这里的执念和欲望都没有武侠感的梦幻浪漫,反而现实且世俗,《鹿鼎记》中会武功的侠客不再行侠仗义,他们或者组织起来反清复明,或者出卖兄弟在清廷谋求高位。反清复明的尚未成功便要在组织内先争名夺利,出卖兄弟的反而能够获得荣华富贵。剩下韦小宝这个主角,他看起来最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到处招摇撞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此才能步步高升左右逢源,但实际上韦小宝是其中最有情最有义的一个。他没有大理想大抱负,没有执念,没有远大追求,所在乎的都是眼前的利益,能不能活着,能不能捞一笔,但他从来没有为了眼前的利益或者活着而出卖任何人,他守住了情和义的底线。
韦小宝对康熙是情义,对陈近南是情义,对他的七个老婆也是情义,凡真心对他的,他都回报以真心。和《天龙八部》这样众生皆苦各有千秋的群戏不同,《鹿鼎记》当然是韦小宝的独角戏,他几乎是一个人对抗了整套书中的人,对抗了整个封建皇朝的体系。本质上,对英雄的向往是韦小宝的终极诉求。自幼爱听说书英雄故事的韦小宝,守住了他内心中自己的那个英雄,他不能出卖朋友,不能出卖师父,要对老婆们好。
按照结尾所书,韦小宝的父亲不详,他可能是任何民族,所以他代表了所有中国人。但我想,金庸在这里想让韦小宝代表的,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所有的中国人——他有许多缺点,但他始终向往传说中的英雄,他也守住了自己的情义。中国自古以来的情义两难全,在韦小宝这个不大“英雄”的人身上反而得以实现。《鹿鼎记》的侠,不再是形式,而是精神。情和义,始终都是武侠世界中最重要的点。
博杂荟聚,方有金庸,要有家学底蕴,又要有山河经历,有生离死别,又有社会动荡,到他开始写小说之际,已经是厚积薄发,不可收拾。他毕生的经历感触,都融会贯通在一部部小说中了。但循迹他的创作,又会感慨,他曾经在浪漫至极的武侠世界中写了现实的感情和无常的命运,《天龙八部》中众生皆苦的群雄令人扼腕,“射雕三部曲”的男女主角们又生死爱恨别离波折——但他最终在封笔之作《鹿鼎记》里却留下了希望,留住了对情义的向往,保留了坚守情义的主人公的幸福结局,这不只是作为金庸,也是一生极其丰富复杂难以概述的查良镛,留给世界的一点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