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 游客, 猪眼看人-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我曾经有一次在课堂上提到萨勒姆女巫案(salem witch trials),是因为我想告诉我的美国学生,“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向她们形容“文革”这样一件陌生的事件,我只好用她们熟悉的例子打比方,即假想一下,萨勒姆女巫案扩大到整个美国,所有的人都开始互相揭发,互相指控……
萨勒姆是距离波士顿20公里左右的一个小城,它曾经一度是美国的北方大港,拥有大型远洋商队,生意做到印度和中国。它是作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出生地,霍桑也曾在萨勒姆海关工作,并在此期间写下他最有名的小说《红字》,后来又把他在萨勒姆的住宅“七个尖角的大屋”写进一部恐怖小说。萨勒姆的繁荣一直延续到19世纪中期,此后由于大型商船的吃水度开始超过港口水深,在生意上输给纽约和波士顿。萨勒姆逐渐停止发展,到21世纪依然保持古城的风貌,现在可以说基本上是一座旅游城市。
但萨勒姆在美国之所以出名,还因为17世纪末期在此地发生的一桩“冤案”:在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天,几个当地女孩指认她们不喜欢的一些成年人为女巫或者巫师,当地教会和法庭遂以她们的集体精神幻觉为依据,开始大规模的巫师审判案,最后将19人定为巫师,判处绞刑,死者中包括14名女子和5名男子。这场事件在美国精神发展历史上,是一次严重的创伤经验:在中世纪宗教审判的阴影之下,在启蒙时代的黎明到来之前,它是一次民众的非理性情绪爆发。但另一方面,这个事件又与美国的乡土气质紧密相关,如天真、迷信和清教精神,它成为一个原型意象,被铸进美国文化形象之中。250多年以后,戏剧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在麦卡锡时代文化界草木皆兵的反共气氛中,写出剧本《炼狱》,再一次借这个历史事件,反省美国人的政治非理性。
在文化史上,可以说,萨勒姆是一个令人感到沉重的地名。
但就旅游业而言,萨勒姆凭借“女巫”的名声,成为每年吸引百万游客的著名景点,更不用说每到万圣节的时候,它是除了纽约格林尼治村之外,最热闹的所在。
我多次去过萨勒姆这小城,喜欢它的外观:简朴而古老的码头,殖民地风格的红砖楼房,像胡同一样的长长的小街;如果在阴天里去看墓地,更是容易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看着那19个被绞死的无辜者的墓碑,阴惨惨的光线里,海上吹来阵阵寒风,会让我马上感觉“好哥特、好哥特”(very gothic, very gothic;恐怖开始从心头涌上来)。
但走到街市上,看这个小城精心制造的旅游卖点,处处都是女巫博物馆、女巫地窖、女巫招魂处,却反而让人感到一种近乎喜洋洋的气氛。所谓博物馆,其实也大多像是游乐场,或吓唬人的草台戏班。几个胖大妈顺便在出口处兜售女巫纪念品——玩偶、扫帚、水晶球以及其他法器。这些设置,非但不让人感到阴惨、恐怖,反而好像有驱魔的力量,用与漫画、卡通相仿佛的“平面化效果”,把女巫事件的恐怖气氛一扫而空。
几次去萨勒姆,我都在“七个尖角的大屋”附近小街上的一家当地饭馆吃饭。那家饭馆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猪眼看人(in a pig’s eyes)。饭馆的招牌上画一个肉头肉脑、笑容可掬的小猪。
走进这家饭馆,就走进了萨勒姆的寻常生活中。在啤酒、海鲜、薯条的氤氲里,再想起女巫,会觉得是远古的事情。在这样世俗化的场面里,猪眼看人,充满“肉感”的镜头里,历史了无踪迹。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去萨勒姆的旅程,每走在中途就会发生异次元的岔路。一条通向历史,充满难堪的往事、引人捉摸的反省;另一条通向现在,充满猎奇、享乐——以及小猪、妖怪和女巫玩偶。这两条路都刻在美国文化的精神版图上。至于它们是否叠印在原来那条古老的路上(1692年,邪灵附体的消息,依着这条路传向外界,被报告到波士顿教区的长老那里,揭开一场凶险的灵魂审判),我不能确知,但猜想那条旧路大概也从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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