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大理石小城-尊龙凯时平台入口
阅读提示:我们热泪满面,我们遍体鳞伤,但如果我们总是沉湎于往事,如何面对未来?
沈嘉禄
我与两位热爱写作的朋友一路跋涉来到城门口,放眼望去,城外空旷的地面上一片砾石,闪烁着耀眼的白光,远处的山峦泛着浅紫色的微光。
我们在城门口被人拦下,城门用白色大理石块砌成,铺地的石板同样厚重而坚实,经过成千上万旅行者的踩踏,变得异常光滑,棱角全无。一群壮硕的青年人围着一个老头,他蓄着浓密的山羊胡子,像一个先知一样坐在石头上。他手里摆弄着三根锻打而成的弯曲铁棒,每根的长度不超过手掌。有人要进城,他就念念有辞地将铁棒随手一抛,叮当声里,铁棒在地上激起一小股尘土,同时形成一个图案——也许是早已消亡的文字,如果意思吉祥,就放行,否则就命令身边的年轻人将其逐走。我惴惴不安地站在他面前,所幸的是我通过了,另外两位虽然有点小麻烦,但最终也获得通过。
城里非常热闹,跟所有西北小城相似,道路弯曲而狭窄,黄褐色的土坯房沿着舒缓的山坡层层叠加,广场集市支起了许多白色的帆布帐篷,叫卖声此起彼落。不过,作为一个文物爱好者和吃货,我对进入这个陌生的小城有着强烈的兴趣和期待,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一座庙宇前竖着几根残缺的大理石柱子,它们周身雕刻的繁复花纹已被行人摸得模糊不清,但好像在等待一个远行者,向他吐露有关异质文明的秘密。我问一个卖馕的小贩,在哪里能喝到正宗的羊肉汤?他回答说,这里的羊肉汤都是一样的,好与不好都在客人的嘴里。你会喝,它就是美味,不会喝,它就会伤你的身子。
突然管弦悠扬,街面上出现了一支旌旗飘扬的队伍,他们应该是汉人,蟒袍大靠,刀枪剑戟,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眉宇间刻着忧伤。有人告诉我,他们是几百年前在这个小城戍边的将士的后代。他们的故乡在中原,当年为了探访久而未见的亲人,组成了一个剧团,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结果戏并没演成,因为守城将士在一场恶战中都死了,没一个活下来。他们含泪掩埋了自己的亲人,洗干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原路返回,再将这个悲惨的故事编成戏目,在故乡演了几百年。所以说,他们来到西北小城巡演,其实也是一次寻访,或者就是祭祖。
这个故事不可能那么简单,它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我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但这支队伍是游动的,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尘雾中。就在我们准备追上去时,前面的集市出现了骚动,前方有一柱黄色的烟雾冲天而起,行人如潮水一般向我们涌来,一片哭喊声,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出于职业本能,我与两个朋友马上攀上一个高台,掏出相机。就在此时,一个白胡子老头——不是在城门口的那位——把我们拉进了一个院落:“噢,我等你们很久了。”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与外界隔绝,鸟语花香,阳光灿烂,刚刚摘下来的瓜果堆在宽大的织花地毯上,热情的当地人将烟管塞在我嘴里,我还闻到了白兰地的醇厚味道。好几对男女青年在唱歌跳舞,一曲结束,那个带我们进来的白胡子老头来到场子中央,用纯真的男高音说:我们热泪满面,我们遍体鳞伤,但如果我们总是沉湎于往事,如何面对未来?
老头子的话让我一惊。我突然想起,这应该是北京人艺的那部话剧《枪声》里爱玛的台词。爱玛在两场战争中先后失去丈夫与儿子,在获知真相后,她向儿子生前最亲密的朋友——三个从战场上生还的年轻人说了这番话,让我热泪盈眶。她的话浓缩了天下所有母亲的感情,也代表了她们对世界的看法。
天亮前,我在2014年里最完整的这个梦就这样被爱玛的话惊醒。我记起来了,这场话剧是在平安夜看的。这是我与太太辞旧迎新的一次小小的文化享受,却让我们获得一致的看法以及充足的思考空间,使我们在新的一年迎面而来时,对个体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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